小佳的話讓我對她有些擔憂。師父點評了小翼、趙牧、趙括,但是沒有對小佳置一詞。不是師父重男輕女,而是師父看出小佳心裡太容易掛事。聖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事來而應,事過不隨。小佳卻會將一件事掛念許久,這不是道者應該做的。好在她年紀還小,慢慢調教吧。
相比爲弟子們操心,我眼下更要注意的是時間。當時龐煖就我的眼睛能否復明問師父,師父並沒有回答。貌似是難以答覆,在我看來卻是讓我人定之後前去見他的隱語。很多事不能傳於六耳,所以在山上的時候師父也用隱語將一些東西分別傳授給我們三個。
小佳也一直沒睡,哈欠連天。在最後一次確定已經亥時了,我讓小佳早點去睡,等外面確定沒有人聲了,方纔緩緩拉開移門,跪在地上沿着牆邊一點點往師父房間摸去。
師父房間的門果然沒關,我剛推門進去,就聽到師父說:“你怎麼來了?”
“弟子奉命前來。”師父每次都來這麼一招,看我們是蒙的還是真的領悟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讓你來。”師父說得好像真的沒有讓我過來的意思。
“求師父開示。”我跪在地上,“弟子下山以來,屢屢犯錯,難以自明。”
師父緩緩道:“無他,因私廢公。”
我如蒙重擊,一時間舌頭打結,不知道說什麼好。師父的點撥開示一向如此,一針見血。能領悟的自然領悟,領悟不了的只有回頭慢慢領悟。
“弟子的確私心極大,”我痛苦道,“只是不明公心。”
“天下!”師父緩緩道,“不記得了麼?天之至私,用之至公。人不可能沒有私心,只有以天下爲私,才能至公。”
我不由汗顏。《陰符經》是從小就要背誦的經典之一,全文四百餘字,每一句話單獨拎出來都包含着深刻的內涵。此時被師父這麼一點,我方纔有所明悟。
“懂了?”師父問道。
“隱約懂了。”
“你該怎麼做?”
“聽聞燕王正在招賢,弟子想先跟趙奢去燕國立足。”我道,“先豐滿羽翼。”
師父道:“燕國是可用之地,可惜逃不了人亡政息之路。”
“弟子想借十年風勢,打造一隻手。”我伸出手來,“以這隻手來把握陰陽,順應大勢,成就大業。”說罷,我將自己在邯鄲打造的間諜網絡雛形告訴了師父,也談了黑社會的組成。確定了諜報、軍隊、黑社會三管齊下的戰略方針。
“你少了一樣。”師父道。
“請師父明示。”我連忙拜倒。
“你說的這三個,都是陰。”師父道,“孤陰不生,莫非忘了?”
獨陽不長,孤陰不生!
“那陽的方面該當如何呢?”我求教道。
“借屍還魂啊,還要我怎麼教你!”師父作出不耐煩的口吻,其實我知道他是想我自己回去思索。能夠給出這麼明確的提示已經很不錯了,算是久別重逢的小紅包。
“弟子知道了!”就算不知道也不能問了,只有回去自己思考。
就在我準備告安的時候,師父突然按住我的頭,沉聲道:“別動!”
我嚇了一跳。難道師父要傳我百年功力?
呸呸!這不是咒師父早死麼!
師父按着我的頭轉了一轉,道:“骨相未變,你不至於遭此殘疾。”
啊!還有復明的希望麼!?
這些日子死寂的心突然冒出一支嫩芽,我看到希望了!
“明天我去幫你配藥,”師父略帶疲倦道,“至於能否復明,還得看你的悟性。”
悟性?這事跟悟性有什麼關係?
我雖然不解,卻也不敢多問,向師父告安之後循着原路回到臥室。小佳睡在我的外間,充作侍女,以備我晚上需要人幫忙。我很感念他們的照顧,但他們的確把我看得太脆弱了。
英年早逝又碰到轉世重生,見識過死生的人還會在目盲這麼件小事上糾葛不止麼!真要這樣我也沒資格自居道家門徒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龐煖在花園裡練劍的聲音吵醒的——準確地說是他指導趙括練劍的聲音。小佳早我一步被吵醒,聽到我起身的動靜,推開移門送來清水,一邊抱怨院子裡的大聲呼喝。
我簡單清理了一下,在小佳的摻扶下來到院子裡。龐煖很興奮地跟我打招呼,我笑道:“這麼大清早誘拐我徒弟,師父可是說要他學音律的。”
“夫子,我要學劍術。”趙括抗議道。
“師兄,看,不是我誘拐的吧?”聽這口吻,就算我瞎了也能知道他一定擺着副嬉皮笑臉,“你這幾個弟子裡只有他有學劍術的資質。”他又壓低聲音道:“以你的身手嘛,嘿嘿,怎麼也得找個可靠的人當侍衛吧。”
好吧,在龐煖看來,我和龐煥都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不過現在只有我了,因爲——“大哥已經由靜入動,舉手投足之間暗勁勃發,有時候連我都不是他對手。”龐煖說這話的時候很失落,“不過看到你,我就舒服多了。”
你丫是上我這兒來找平衡的麼!
“劍術終究是一人敵。”我道。
“師公又不准我學兵法。”趙括說得很委屈。
在精英傳承的時代,師父是不會花力氣去打磨弟子的。對師父而言,弟子越天然越好,斧鑿的痕跡越淡越好,所以寧可花上幾十年尋找良材美玉,也不會隨便收個徒弟進來慢慢打磨。這點上我更傾向於“有教無類”,沒辦法,這個觀念已經被前世多年的教育深深刻在靈魂深處了。
“大哥學的纔是真正天下無敵,你我有那個資質麼?”龐煖對我所謂的“一人敵”說法表示不滿,突然又拉着我走到一旁,低聲道:“師父已經將五行遁術傳給我了。”
我不由挑了挑眉毛,知道這孩子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師父在體術方面的東西大多傳給了龐煖。雖然他從未說過什麼內家拳、氣功、輕功之類的東西,但所傳所授無不與之契合。後世人們把內家拳託於五禽戲,其實太狹隘了。真正體合自然的人,舉手投足就有威勢和勁道。那些拳法氣功云云,與其說是某人發明的,不如說是某一類人自發感悟的。
五行遁術是師父唯一一套系統化“產品”,藉由金木水火土五行而施行的遁術。我見識過兩次,不過沒有學習的念頭。比如水遁,不過就是潛水……只是遊得快些罷了。至於木遁,嗯,和袁晗在樹林間騰躍十分接近。
師父後來說這是遊戲之作,同時也感嘆這是由道入術,禍亂之始,墮落之端。不過龐煖很喜歡,一天到晚磨着師父傳授給他。本以爲師父要拖個三五十年,沒想到這麼快就傳給他了。我下山不過兩年,山上卻發生了不少事啊。
“其實從這套遁法中受益最多的人還是你。”龐煖道。
“哦?爲什麼?”
“因爲師父想念你唄。”龐煖的聲音裡不乏醋意和失落,“這套五行遁法其實我已經不感興趣了,因爲沒法打架,只是藉助各種地形跑得快些罷了。”
果然如此,當初我看的時候就覺得這是一套逃跑用的體術,強調速度而不在乎攻擊力。以龐煖這種務求一戰的心態,這套體術他的確沒什麼用到的機會。不過貌似我也不像是能夠學會的人啊……
“所以,師父準我外傳一脈。”龐煖道,“這次下山也是爲了尋找弟子來着。”
“哦……”我突然升起一股疑惑,“師父怎麼知道我在魏國的?”
“天知道!”龐煖聲音裡透着不耐煩道,“反正師父從來不跟我多說什麼,跟着走就是了。我說,你沒事的話我還要繼續教授劍術呢。”
“師父呢?”
“一大清早就出去了,誰能知道他老人家去了哪裡?”龐煖道,很快又換了個嚴肅的聲音,指責趙括不該在他離開的時候偷懶,罰趙括多做一百遍。
我心中暖呼呼的,這就是親人啊!索性也不要趙牧灑水掃地了,找了個亭子喊他過來繼續聽講《左傳》。不過從今天開始,我減少了仁義、武功等思想教育,加大了戰略上的講解。《春秋三傳》中,《公羊》偏向大義,《穀梁》偏向訓詁,兩者成就了孔子說的“微言大義”。《左傳》被人視作過分強調巫鬼之說,其中的戰爭講述卻也是《三傳》中最詳實的。
戰略的高度遠超過戰術。一般貴族家庭受的軍事教育也是從個人的騎、射、御,進而到領一營,然後試之一偏師,最後才能獨領一軍。在我看來這樣的將領缺乏大局觀。回憶古今名將,只有掌握了大局觀,才能在庸將中脫穎而出。魯迅說諸葛亮多智如妖,其實我沒覺得諸葛有什麼多智的地方,他只是比尋常謀士多了大局觀,有個明晰的戰略佈局,並且有能力一步步去執行。
所以我今天首先要跟他們講的,是天下大勢。
“我們生活的地方,是個球。”這是我的開場白,此言一出,非但趙牧驚呼一聲,就連小佳都跟着失聲道:“那怎麼站得住?”
無奈,我只好先從“登高望遠”這一現象啓發他們,然後道:“漫天星斗,太陰太陽,都是圓球,爲何獨獨我們所在的這個地方是方的呢?大道至公,怎會對這裡例外呢?至於爲什麼我們掉不下去,爲師且問你們,爲何拋起的蹴鞠終究要落下?爲什麼滾出去的羽球會最終停止?”
兩人沒有說話,良久趙牧才問了一句:“爲什麼?”
“自己去想。”我不打算把政治課變成物理課,而且現在就拋出太過先進的物理知識結果恐怕會很糟糕。沒人信也就罷了,但是在這個文明大爆炸的時代,有無數吃飽了沒事幹的某某子,萬一被他們知道了,我就少了一份可能有大用的籌碼。而且,貿然出風頭而引來禍事的虧我吃得還小麼?
“今天夫子要講的,是興亡大勢。”我道,“周初武王分封諸侯以建屏藩,有國七十二。到了周景王二年,《左傳》中所見的強大宗族有二十三個。及至周敬王七年,三十年中,只有十四個了。再過三十年,在敬王三十七年的時候,晉國有六卿爭國,此時天下豪族只有十三個。現在呢?天下戰國者七,爲秦、楚、齊、趙、燕、魏、韓。其中秦國因平王東遷有功始爲諸侯;趙、魏、韓於威烈王二十三年始爲諸侯,距今一百零八年;田氏於安王十六年爲諸侯,距今九十一年。真正傳自武王時代的封國只有楚國和燕國而已。你們覺得,三十年後,天下將是何等情形?一百年後呢?”
兩個小朋友不說話了。我站起身,轉向光熱的一面,道:“這個問題給你們想一天,明日給我答覆。趙子,你是在偷師麼?”
趙奢哈哈哈大笑地走了出來,毫不尷尬道:“得聞狐子一席話,真令奢茅塞頓開。恐怕天下士人再沒第二個在讀《左傳》的時候去數豪族興亡的數目。”下山之後翻來倒去就那麼幾本書,我都已經到了無聊地數字數的地步了,何況做一些小小統計呢。
“你來什麼事?”
“我們恐怕得走了。”趙奢道,“趙王使者不日將至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