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城住的地方是一戶巨賈的正宅。因爲陶朱公的關係,我理所當然能夠享受這種待遇。這裡非但舒適,而且隱蔽,防衛周密,根本沒人知道我晚上在這裡過夜。這次代理新城郡守的人是穰侯的門客,跟在白起軍中有監軍的意思。想必跟白起交流得不夠通暢,所以趁着這次機會被踢到新城。
他當然不可能住在殘垣斷瓦里,又是從秦國那個苦逼的地方出來的人,很快就被中原花花世界腐化,看上了這棟全城最豪華的大宅子。主人來問我的意思時,我很爽快地說:“讓他住進來,就說我是你府上的管家就行了,由我專門伺候他。”主人是個很懂事的人,否則也不會被陶朱公放在這裡,當即就出去安排了。
我名義上作爲管家,實際上還是獨居一個小院,單獨開了有門,方便屬下來找我。不過我爲了避免秦人起疑,只留下了馮實、許歷和袁晗。袁晗掃地,馮實送飯,許歷是跟班。
有了這層掩護,秦人雖然佔據了整個東院,但我依舊可以自由進出。這也就意味着許歷跟在我身邊也可以親眼看到秦兵的部署,方便晚上進來盜竊情報。因爲沒有照相機複印機之類的高科技,所以只有他帶出來,我連夜看完再送回去。還好住在一棟宅子裡,一連三日都沒被人發現。
再後來,我發現每天早上是由府裡原來的下人去東院打掃,試着安插了兩個天璇堂衆,沒想到絲毫沒有受到懷疑。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得寸進尺,漸漸插手,不過十日就已經將天璇堂衆人安插在新任郡守裡裡外外。
新任代理郡守名叫連瑞,原本是楚國人,後來入秦拜入穰侯門下。魏冉失勢的時候他沒有離去,現在魏冉重任丞相,他總算等來了春天,跟着白起一起出兵伊闕。只要白起打了勝仗,他也能撈到一份軍功。在秦國,有軍功就有了一切。
我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在東院裡大聲斥責一個打翻水桶的小廝,引起了連瑞的注意。因爲我故意用了濃重的楚國口音。
“這點過錯,說兩句就可以了。”連瑞很討厭別人喧譁,能夠對我這麼客氣,可見我的同鄉攻略很成功。
“長官有所不知,”我道,“小過不罰,必有大罪。在下家鄉,每年死於水中的人遠遠多於死在火裡的。是因爲水比火更容易傷人麼?不是!而是因爲水看起來溫和,而火一點都不容人靠近的緣故。今天我若是寬容對他,就成了水一樣溫和,實則是在害他。”
連瑞看了我良久。我一直保持躬身狀態,眼睛看着足尖,絲毫不敢逾禮。連瑞終於道:“你可識字?”我道:“在下也是士人出身,因爲戰亂失了土地,爲了葬母方纔賣身爲奴。”連瑞點了點頭,側身走了。
下午的時候,主人家就來找我,告訴我連瑞想把我買過去。我們當即補了一份身文契,當場殺青,寫下去年的年歲,這樣可以不讓人起疑。我仍舊用了那個楚國味很濃的名字:尹伯驍。
連瑞在第二天將我叫了過去,把身契給我,道:“你若是願意,可以入我門下。”
我拿了身契,展開看了一眼,做出感激不盡的神情,頓首在地:“在下願爲主公效死力!”
連瑞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你既然識字,就在我門下先負責抄寫往來書信吧。”他是個一步登天的人,分到白起軍中肯定勢單力薄,所帶都是買了沒多久的僕人奴役,嚴格來說我是他的第一個門人。我沒有讓他失望,每天往來的書函我都會很認真地過目,然後抄出重點,放在他筵几上彙報。他對哪些事感興趣,我就會呈上完整的文書。
這些工作是我上輩子幹慣了的,可以說已經做到了極致,再挑剔的老闆都未必能挑出毛病。連瑞每天走進書房就能看到謄錄的整整齊齊的文件,當然也是十分開懷,對我日益信任。
如此過了半個月,咸陽來了一份密函。我不敢拆開,直接送到了連瑞的臥室。連瑞看過之後,將信函交給我,顯示出他對我的信任。他道:“咸陽已經升白起爲左更了。”
我展開書信,見是以魏冉的名義發出來的,其中的確只有這麼一句,不由奇怪。連瑞問道:“怎麼?你覺得有什麼不妥麼?”
“主公,”被人叫主公很習慣,叫人主公就萬分彆扭,“丞相必有所暗示。”
“是啊,”連瑞嘆了一聲,“這事應該是軍報快馬送到大營的,丞相私抄一份給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想了想,道:“主公,丞相與白起關係如何?”
“白起不過是黃口稚兒,若不是丞相一手提拔,怎能居此高位?”連瑞頗爲不服道,“天下誰不知道,只要我秦兵一出,莫無不降,何況小小的伊闕?這是丞相送給他的功勞。”嗯,派監軍就是要派這種跟主將不和的,否則就變成蛇鼠一窩了。魏冉倒真的是識人善用。
“既然如此,丞相應該對白起不會有什麼動作,”我道,“丞相只是想提醒主公,讓主公催促白起進兵。”
“爲什麼要我催促白起進兵呢?”
真是笨蛋啊!
因爲秦國還沒有白起這樣做火箭上來的將領,甚至連司馬錯的孫子都只能給他打副手。在秦國,要麼拼爹要麼拼軍功,白起兩樣不沾,能不惹人眼紅麼?那幫眼紅的人勢必要在秦王面前進讒言,想把白起換下來。出兵至今這麼久,白起只打下一座新城,秦王都難免焦躁,所以給白起一個左更,意思是說:你丫不行就回來吧。
魏冉當然不能讓那幫小人得逞,否則不是當衆打他的臉麼?因爲人是他舉薦的,他當然也很着急,但是作爲當世良將的穰侯,他更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去催大將進兵。所以魏冉纔會暗示連瑞做這件事,無論白起聽不聽,都跟他無關。
同時也是考驗自己這位忠心耿耿的門客,若是連瑞看不出這封信的意思,以後也就是在穰侯府上養老而已。
我將這些分析告訴了連瑞,驚得連瑞從被子裡跳了出來,端坐坐好:“多虧先生,否則真是錯過了穰侯之意。以先生之見,我該如何去與白起說呢?”
“與白起說不說,說什麼,都不重要。”我道,“當務之急,派人回書丞相,告訴他眼下軍情膠着,兵心尚可用,破城當在明年,不過作爲監軍有義務催促白起加快進兵,以報國恩。請丞相予以支持。”
“這……是爲何?”連瑞腦子還沒轉過彎來。
我很懷疑這傢伙當初沒走不是因爲對魏冉的忠誠,而是因爲實在反應太慢,還沒想好走哪裡,魏冉就已經官復原職了。
“丞相既然不想擔催促進兵之名,則主公爲其擔當下來,他必然心中存念。到時候他再行文白起,就可以說是監軍所言如何如何,特來詢問了。”我道。
“那白起不是要恨死我!”連瑞叫道。
“主公是怕白起,還是更怕丞相呢?”我道,“若是主公交好白起,必然爲丞相所忌,日後恐怕也就是在閒散中度日。”
“但是……但是你不知道白起,那小子年紀輕輕,殺人卻不眨眼……”連瑞顯然很懼怕白起。
我耐心道:“主公何不這麼與白起說:‘丞相賀信已經送到了新城,不知道左更下一步打算如何進軍?’無論白起說什麼,主公只需要說:‘如此甚好,預祝將軍早日奪得大功’。白起即便是殺神人屠,也不能因爲主公這麼幾句客套話而罪主公。”
“這些話,有什麼意思?”連瑞很惶恐地問我。
我真想一頭撞死給他看。不過考慮到每天及時的軍情和各地情報,我還是耐心道:“主公點名丞相賀信,是在暗示他丞相已經着急來催問了。至於預祝他早日立功,那就是在催他早日進兵。如此白起也不能怪主公幹涉軍情,也知道了自己的處境,八成會主動向丞相解釋自己不能進兵的緣故。”
連瑞鬆了口氣:“果然如先生所言就好。”
“主公何妨一試?”我笑道。
連瑞第二天一早就備車去了大營。我剛好可以從容佈置一番,將新城各處倉儲主管的名姓掌握好,準備伺機予以提拔,然後安排自己人接管。
連瑞晚上回到新城的時候,十分高興,顯然和白起相談甚歡。他直接將我叫到了內室,道:“果然一切如先生所言。”
我微笑頜首,道:“恭喜主公。”然後將白天擬好要送交魏冉的書信遞給連瑞。連瑞看了之後十分滿意,道:“就照這個發吧。沒想到我連瑞竟然也遇到了五羖大夫!”
五羖大夫是輔助秦穆公稱霸的賢相百里奚,當年秦穆公就是用五張黑色公羊皮把他從楚國贖買回去的。連瑞雖然資質平庸,不過眼光還是有點的,把我比作百里奚並不算過獎。我淡淡一笑,道:“主公,還有一事需要請主公決斷。”
許多秦國人都不願意留守後方,整日想着上前線立功。我直接建議連瑞抽出兩個屯,設一個百將,出城剿滅韓盜,將城裡看管倉庫的工作交給韓人中願意投靠的人做。
“秦人都是奮勇銳擊之士,留在城中看守庫房實譬如殺雞而用牛刀。讓韓人來看管庫房,正是使得其所。”我道。
連瑞猶豫道:“韓人不會造反吧?”
“新城內外上萬秦兵,韓人就算拿了兵器又有多少?能夠反什麼?”我揮手道,“何況韓人並不反對秦國統治,自己獻的城,哪裡還會反覆?”
“嗯,先生所言有理,就交給你去辦吧。”連瑞大手一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