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的劍舞在《秦風?無衣》中結束,堂上肅殺之氣總算得到了些許緩和。
我一直在觀察趙主父,發現他對這樣的歡迎儀式很不滿意。雖然歡迎的是樓緩,但作爲我趙國的大夫,受到這樣的待遇,主父肯定很不高興。
“樓大夫何不附和一首趙地歌曲啊?”華陽君開口笑道。聲音偏於陰柔,可見爲人也是陰狠有餘而陽剛不足。
“我趙地並不擅長歌舞,某此番也只帶了幾個粗鄙樂工,解解悶罷了。”樓緩推辭道。
“都說趙地多慷慨之士,豈無慷慨之歌?大夫莫要過謙。”魏冉冷冷道。
魏冉是現在的左丞相,不過都說他做不長了,因爲前線的戰況不利。實際上我知道他是此次樓緩入秦的交換籌碼,他讓出左丞相的位子,換來趙國不乘火打劫的承諾。
聽了魏冉的話,主父顯然已經坐不住了,幾次挪動臀部,似乎想出頭打擊一下魏冉的氣焰。我不知道爲什麼想到了鬥雞,趙雍簡直就是一隻不鬥不舒服死雞!
如果他的身份被揭穿,恐怕我們都回不去。雖然秦國看起來很壯,在秦國出仕對於子孫的前途也很有利……但是!我生爲趙國人,死爲趙國死人!
咳咳,其實有哪個自由的靈魂能受得了秦國的嚴刑峻法啊?
“丞相此言是矣,”我長身而起,“因慷慨之士而有慷慨之歌!故而敝國習俗,慷慨之歌只奉與慷慨之人。”
“是何人?”魏冉冷冷道。
我毫不客氣地走出侍從席,走到正堂朝秦王、太后拜道,“小子邯鄲里人,粗通音律,願獻歌於太后陛下。”
“哦?”太后饒有興致地看着我。
“小子雖粗鄙之徒,流於市井之間,卻知道天下只有兩位可稱豪傑的人物。”我道。
“是哪兩位?”秦王興奮起來,撐着桌案。
反正不是你。
“在座皆是一時俊賢,何不一猜?”我笑道。
堂上氣氛頓時友好起來,說秦王的不少,說趙主父的也有,個別有說魏冉的,還有說齊王的,說孟嘗君田文的……不一而足。
“小子看來,唯有宣太后與敝主父可稱豪傑。”我道。
“貴主父開疆拓土,移風易俗,可稱豪傑。”宣太后笑道,“妾一介女流,豈不是辱沒了豪傑兩字?”
“正是一介女流方纔更令人欽服。”我正色道,“太后入宮時不過稚齡,奉先王不過八子。如今高坐君上,以隴、上爲獵苑,渭水爲淺池,巴蜀之地盡爲後庭。怒起可決一國生死,安息能彌天下之兵,如此豈非一時豪傑?”
我見太后面露喜色,又看了看秦王,不由皺眉。我這麼挑撥離間他們母子之間的關係,秦王居然比太后還高興似的。如果不是他們母子之情見不可破,那就是傳說中的影帝了。
“倉促之間不曾準備,請借鼓吏。”我道。
片刻之間,鼓吏已經袒胸露腹在堂下排了一排。我過去將鼓點節奏告訴了他們,讓他們隨我的鼓聲起鼓配合。
深吸了兩口氣,鼓槌重重地落在了蒙皮上。
“狼煙起,江山北望,
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霜!
心似黃河水茫茫,
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
恨欲狂長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
何惜百死報家國,
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
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
我願守土復開疆,
堂堂中國要讓四方,
來賀!”
我重複了兩遍才發現最後那句用了“中國”,不過很快就安慰自己,趙人以趙國爲中國,並不是不能理解的用詞。更何況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瑕疵,堂上一片靜謐。秦國人面露驚色,樓緩面色凝重,主父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此乃我國中所傳唱的《主父歌》。”我走回堂上,沉聲道,“今以主父之歌獻於陛下,謹奉請。”這首歌我還是有自信的,特意花錢找聲樂老師教過,是我卡拉OK的必唱曲目。
“原來趙地也有如此武勇之歌。”秦王喃喃道。
“趙人武勇遠勝秦人。”我道。
秦人徹底暴怒了。我發現轉世以來最適合我的職業就是坦克,仇恨拉得穩穩的。估計現在主父表明身份,讓秦人二者取一留下,他們很有可能選我。
“秦人聽說要打仗,就頓足赤膊、急不可待,根本就無所謂生死。”我高聲道。
堂上頓時清靜下來,他們以爲我口誤,還是瘋了?怕了?其實不是,我下半句話要等他們安靜下來才說:“但他們所爲的是自己的官爵,生活的優渥。這只是小勇!”
“真正的大勇是我趙國勇士!”我道,“他們以國爲家,爲國而戰!相較之下,秦人戰死不過是爲財帛而死的蠢貨,輕如鴻毛,而我趙國勇士卻是爲國獻身的義俠,重如岱宗!”
說完之後,我靜靜站在堂中,享受中狂風暴雨般的喝罵。越罵就顯得他們越膽怯,真正的獅子不會在乎螞蟻的呼嘯。
“無名鼠輩,安敢視我秦國無人!”一個高大的壯士站了起來。我覺得很奇怪,爲什麼兩千五百年了,秦人和後來的陝西人都長得這麼像呢?是基因強悍還是水土之功?面對這個高出我兩個頭的壯漢,我紋絲不動。
他大步走了出來,雙腿就如銅鑄的一般,只是輕輕一擡,卻像是帶起了一股勁風。腳上的皮靴輕輕落地,卻有如雷的鼓聲響在我腦中。這就是耳目不張,諮詢不通的惡果,這樣一個人物,我居然不知道他的名姓。
他穩穩站定,如同高山一般。我挺了挺腰,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有些佝僂。他上下掃視我一番,沉聲道:“某乃少上造任鄙,小子可敢報上名來。”
“賤名何足掛齒。”我強擠出一笑容。沒有明說到底是誰的賤名,先佔了點便宜。
“你可敢與我比勇麼!”他聲音如雷。
“有何不敢?”我依舊保持臉上淡淡的笑容,讓他以爲我不把他放在眼裡。
“可敢簽下生死文契?”他上前一步。
“請備筆墨。”我說得很堅定。
大概是因爲我的這份堅定,所以主父和樓緩沒有出言阻止,秦國人更是樂得看我死在這個力大如牛的怪物手裡。
生死文契很快就準備好了,一式兩份打磨光滑的竹簡,上面寫着某年月日,趙使與少上造鄙訂立誓約,鬥勇勝者可得白璧一雙,敗者負荊跪行離開咸陽。我讀了一遍,飛快地寫下“狐嬰”兩個篆字,任鄙也鈴了自己的私印。
因爲白璧是秦王贊助,所以他要求我們各提一場比試的內容,如果兩相打平,由他再補充一項。
在我的謙讓下,任鄙提出了第一場比試內容:角力。
一方面是身高不足七尺的鄙人,另一方面是身高超過九尺的任鄙。只要視力正常的人,都知道我跟任鄙角力的結果。而且秦國至今還流傳着一句諺語:“智則樗裡,力則任鄙。”意思就是說智力上沒人能超過樗裡疾,力量上沒人能超過任鄙。
這幫看客又不知道什麼內家拳借力打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類的高端玩意,所以一致認爲我會輸。
實際上我也不會那些高端玩意,所以第一個回合剛剛接觸,我就如同騰雲駕霧一般飛了出去。
還好骨頭沒斷,任鄙爲了要讓我輸得更有視覺效果,力量沒有用在陰處。
我揉着摔疼的地方,緩緩站了起來,朗聲道:“承讓,鄙人勝了第一局。”
所有人都像看白癡一樣看着我,秦王失聲笑道:“貴使明明輸了,如何說勝了?”
真不好意思,麻煩仔細讀一下剛纔的生死文契。我們比斗的是“勇”,而非“力”。雖然角力上面我的確輸了,但是我在“勇”上明顯勝了啊。你們都沒看到麼!任鄙那麼大個頭,我這麼小個子,一下子就被甩飛出去……接受這樣的比鬥,誰更勇敢還需要問麼?他們都以爲武士纔有武勇,卻沒想到哥這樣的文士也是有文膽的!
“而任鄙恃強凜弱,以己之長克人之短,實非勇者。”我道。
“巧言詭辯,”魏冉壓抑着憤怒道,“你自己生成這樣,關任鄙何事?”
“他若是想證明和我一樣勇敢,爲什麼不找個比自己高兩尺,腰圍數倍,力量更大的對手呢?”我道。
秦人鬨笑起來。
“力則任鄙,”魏冉冷聲道,“恐怕不好找。”
“我聽說上林苑有燕國送來的熊羆,人立起來也有任鄙那麼高。若是任鄙敢徒手鬥熊羆,我就吃點虧算作打平,如何?”我依舊微笑道。
任鄙是在秦武王時代被提拔上來的,祖上是孔門七十二賢人的任不齊。當時景泰告訴我的時候我就很納悶,爲什麼賢人的後人居然把腦子都長到肌肉裡去了。他的一身神力很得秦武王的喜愛,因爲秦武王也是那種只長肌肉不長大腦的人,從孝公之後他是唯一一個沒有以天下爲己任的秦君。
當時甘茂爲武王打下了中原門戶宜陽,使得秦軍得以控制東西二週和周天子。這也完成了武王的夙願——去洛陽看看一眼大禹留下的九鼎。周天子在秦人的脅迫之下,只得允許這位武王參觀,誰知道武王非但看了,還要舉鼎彰顯自己的武勇。那時候他有三個深愛的臣子,便是任鄙、烏獲、孟說。
孟說號稱能夠“水行不避蛟龍,陸行不避虎狼”,徒手拔出牛角,是齊國有名的力士。武王當時問:“這鼎有人能舉起來麼?”所有人都說:“這鼎過千鈞,誰能舉起來啊?”我想鼎的重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哪有腦殘沒事去舉鼎啊?
武王腦袋一殘,要任鄙舉,任鄙不幹,說自己只能舉“百鈞”的東西。孟說這時候自告奮勇,結果還真的把鼎舉起離地半尺。武王不肯比他差啊,還想舉起鼎走幾步,於是落得小腿腿骨支撐不住那個重量,雙雙決斷,雙眼赤紅,當天晚上就死了。
周人說這是天帝的神威,秦人說這是孟說勾引君侯犯二。於是樗裡疾就把孟說全族都殺了,任鄙因爲有勸告的情節,所以從輕發落,沒受到波及。實際上我覺得這和樗裡疾自己的學術信仰有一定關係,他雖然以智將的身份名揚列國,但是言行中對儒學很有欽慕的地方。而且孟說一個外來戶,全族也沒多少人,拿來當替罪羊最好不過了。
總之,從任鄙能夠勸阻武王這件事上,他還不是一個徹底沒有腦子的人,所以我不用擔心他會去上林苑找兩頭棕熊過來打一架證明自己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