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步青很肯定地說:“我聽說,我父親的那個朋友是半夜時分突然闖進他的宿舍的,當時渾身是血,至少身中五槍,而且應該是被步槍打的,傷口非常大。當時把東西交給我父親之後,好像還想交代一些什麼,沒來得及就斷氣了。估計他也沒想到書信被血給浸泡。處理好朋友的遺體,我父親連夜收拾東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幸虧我父親連夜離開了,後來他再來南京的時候,聽說幾乎他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人跟了過來。我父親這也算是大難不死了。因此他也非常想知道這瓷器爲什麼會驚動那麼多人。”
蘇步青這樣講的時候,神情很緊張。李子敬忍不住問:“蘇先生,令尊既然想知道這件瓷器的來歷,爲什麼以前沒有查,而且也沒有告訴過你這個事情啊?”
這事說來也確實奇怪,憑藉蘇步青的人脈和財力,想要查一件瓷器的來歷確實不難。
蘇步青想了想說:“別說是我自己不知道這件瓷器,我問過我母親,我母親對這件瓷器也是一無所知,只知道我父親有個很寶貝的榆木箱子。我想,我父親覺得當年燒殺搶掠都是爲了這件瓷器,而且還鬧出了人命,現在世道變了,他纔在臨終前把這個事情託付給我,希望我能完成他這個遺願。”雖然直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獲。
王海東一邊看着瓷器一邊說:“查可是不好查,從這件瓷器的來歷和年代上確實很難查出這件瓷器有什麼寶貴的地方。但我可以從這件瓷器的質地上查出一些端倪來,希望會對我們的鑑定有一定的幫助。我覺得,這件瓷器不是一般的瓷器。看質地,應該屬於骨瓷這樣一類特殊的瓷器。不過,似乎又和一般的骨瓷有一定的區別。大家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同的意見。”
講到這裡,王海東坐回去了。他開一個頭就成了,反正現場的專家不少。
南宮望首先走過來,再一次仔細觀察了一下這件瓷器,這才慢悠悠說:“這確實是一件骨瓷,而且是民國時期燒製的,可以想象,燒製這件骨瓷的人十有不是中國人,那個時候,我們國家好像也沒有誰能夠燒製出骨瓷來。這瓷器看上去雖然差了一點,但確確實實算是骨瓷的一種。”
王海東站起來說:“骨質瓷簡稱骨瓷,英文名字Bonechina,學名骨灰瓷,是以動物的骨炭、黏土、長石和石英爲基本原料,經過高溫素燒和低溫釉燒兩次燒製而成的一種瓷器。骨質瓷最早產生於英國,在國內算是比較稀罕的東西,因爲歷朝歷代的古董中,都沒有這種瓷器。”
李子敬爲人雖然不怎麼樣,但也算得上是瓷器高手了,自他看過瓷器後一直在思考,此時終於開口說:“這件瓷器的藝術價值很小,就算做擺設都是不合格的,唯一可能的就是它的歷史價值。要不然的話,這件瓷器怕是早就被砸了。”
這些話一下子把這件瓷器的討論範圍大大縮小了,李子敬說完這些話後,再一次陷入沉默。
蘇步青疑惑地說:“歷史價值?這瓷器能有什麼歷史價值?我怎麼看不出來?爲了這件瓷器,我也問過不少專家,他們都說,這件瓷器除非是名人制作的,要不然的話,沒有任何歷史價值。”
王海東說:“單單是一件瓷器,有點讓人無從下手的感覺,蘇先生,我怕這也是爲什麼你找了那麼多行家來研究這件瓷器,卻沒有任何結果的一個原因。我們國家真正燒製出來這種瓷器是在一九八二年,而這件瓷器應該是一九三八年以前的事情。所以,要想考證出這件瓷器的來歷,重點還是要放在文獻資料上。我想最爲重要的就是那封書信了,不知道蘇先生是不是帶來了。”
這個問題倒是出乎蘇步青的預料之外,書信?但凡聽過這封書信的人還真的很少有人關心它,因爲那是一封被鮮血浸透的書信,根本看不出上面的文字,因此,也就失去了價值。但蘇步青還是說:“信倒是被我帶來了,這封書信一向都是和這件瓷器在一起的。不知道這位小兄弟提起來書信是什麼意思,那可是看不清楚任何一個字跡了,要不然的話,怕是這件瓷器的秘密早就被查出來了。”
王海東笑呵呵地說:“被血污染了也不是沒有挽救的方法。在古董修復方面,我的大學導師史東來可是高手,我也重點研究過,倒是有幾分的把握能修復,這是我們行裡面流傳的一個配方被我改進後發揮的效果。”
聽到這裡,大廳裡面的人可是吃了一驚,要是真的能修復這封書信的話,那這件瓷器的秘密也就迎刃而解了。李子敬卻看不得王海東出風頭,這種類似的配方他也是知道的,但不過是除掉一些傢俱之類的古董上面的血跡的一種配方。於是他說:“王掌櫃,這事可開不得玩笑,在座的可是都是行家,你要沒有十分的把握,損壞了書信就不好了。”這就是逼着王海東表態了,雖然兩個人私底下的關係不怎麼樣,但場面還是要應酬的,王海東也不好不理人。當下他說:“我只有七分的把握,但我想七分就已經能夠嘗試一下了。反正那封書信到現在都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總不會有更壞的事情出現吧?”
在座的人也沒有一個能有更好的辦法,王海東這個提議除了李子敬之外,別人都沒有反對。實際上他們也想知道這件瓷器的來歷。
南宮望說:“這樣也好,蘇先生,你看怎麼樣?”
蘇步青沉思了一下說:“也好,這封書信我也不是沒有想着修復過,但是問過不少的專家,都沒有把握修復,既然小兄弟這麼說了,那就不妨一試,成功查出這瓷器來歷,二十萬就是你的了。”
王海東非常有自信地說:“蘇先生把信件準備好,我去準備一些東西,立刻就回來,頂多半個小時。”說完,王海東起身告辭。行里人當然明白是去做什麼了。
站在蘇步青後面,一個似乎是管家模樣的人說:“這位小兄弟,我們這棟別墅雖然不是什麼都有,但只要你說得出的東西,我立刻就可以派人去買,總比你自己去要快得多吧?”
王海東看了一眼這人說:“幸虧你不是行裡的人,不然的話,這句話會被人笑掉大牙的。我承認你們的辦事效率,但我回去要配製一些東西,然後纔回來修復那封書信,溶液到底是什麼,那可是我的獨門絕技,家傳秘方,是我吃飯的本事,不能讓外人知道。”
在舊年間,這種家傳秘方是被人極其看重的,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幼。行里人,哪怕是關係再好,也不能開口打聽類似的秘密,要不然就是翻臉。而那時的行里人也是非常守規矩的,也算是變相的知識產權保護吧。雖然現在這樣的規矩是鬆了不少,但像王海東這樣的家傳秘方大家也絕對不會打聽的。
蘇步青的這個管家不算是行裡面的人,他說一些外行話,可能也是爲了節省時間,因此,王海東雖然有些不高興,但也沒過分表現出來。
蘇步青接觸了那麼多的古董商人和收藏家,也是略微知道這些事情的,也不便說什麼。南宮望出來打圓場說:“王掌櫃,還是快去快回,我們幾個人可是等着你呢。”
王海東四下拱手爲禮,很快離開了別墅。
看着他走了,蘇步青才說:“南宮,你請來的這位小兄弟是什麼人?本事怎樣不好說,但口氣倒是大得嚇人啊!”他和南宮望相交多年,蘇家的一些古董還是通過南宮望的手購買的。蘇步青知道南宮望不會隨便請人過來,更是不介意直接把自己的疑問講出來。
南宮望笑呵呵地說:“這小夥子可是有來歷的,陳一龍的外孫啊,英雄出少年。這幾天,我們江流市古董圈子裡可是經常說他的事。海東既然如此說了,那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
陳一龍這個人蘇步青當然知道了。但對他的外孫就不怎麼了解了。
從蘇步青剛纔的話中,南宮望能聽出來,他對王海東是懷疑的,畢竟王海東的年紀在那裡放着呢,古董高手有幾個是二十多歲,多是五六十歲的老傢伙。在這一行裡,年紀越大也就表示越有經驗,王海東坐在現場都很突兀,也難怪蘇步青會懷疑了。南宮望少不得把王海東最近的事講了出來,引得蘇步青連連稱讚,似乎對王海東修復書信的事也多了幾分把握。
蘇步青笑呵呵地說:“乾隆皇帝的私人印章?賈文化可是會被氣個半死的,那東西他寶貝一般看待的,沒想到落到聚寶閣了。不知道以後王掌櫃會不會把這東西出手,如果出手,我倒是願意高價收購。”
半小時後,王海東帶着一個飲料瓶子回來了,而瓶子里居然是純淨水一般的液體,這不免讓在座的心中有點失望,從這種液體中也看不出什麼端倪啊。當然,就算是有色液體的話,也看不出端倪。但有色總是會多一點線索,王海東弄這無色的液體,確實多了一份神秘感。
來到大廳,王海東坐下說:“蘇先生,還請你把書信和一個玻璃托盤準備好。如果順利的話,頂多十分鐘就能成功了。”說這話的時候,王海東語氣中透出一股強大的自信,似乎胸有成竹一般。而知道了王海東來歷的蘇步青對王海東也多了幾分信心。
書信和玻璃托盤很快就準備好了,蘇步青從一個暗黑色的信封中拿出兩張信紙。這信封和信紙已經變成了暗黑色,顯然當初是被血液浸泡透了。半個多世紀以來,隨着時間的推移,這血紅色慢慢變成了暗黑色。
蘇步青嘆了一口氣說:“這封信上很有可能記載了這件瓷瓶的來歷,但是因爲被血浸染的太嚴重了,見到過的專家都紛紛搖頭,沒一個有把握能把血漬去除的。”
衆人小心翼翼地傳閱了一下這信紙,看到之後也紛紛搖頭。在座的人雖然不是什麼這方面的行家,但有時也會遇到一些給古籍字畫去污的事情,可從來沒看到過這種程度的血漬,已經徹底掩蓋住了信紙本來的顏色。
王海東拿着這信紙,琢磨了一下說:“這信紙從大小上看也不是當年我們國內標準的信紙。”王海東感覺這封信的紙張是奉書紙,是當年日本進貢的東西,即便在日本也是很名貴的紙張,二戰時期日本的軍用紙就是奉書紙。王海東頓時想到了這種紙張的出處——一九三六年,瀋陽關東軍第三印刷廠。這讓王海東心中莫名其妙地閃現出一絲的不安來。當年日本佔領東北之後曾經在第三印刷廠按照奉書紙的工藝大量製造過類似的東西。難不成這是一封絕密的軍事情報?
王海東覺得此時可以適當地表現一下自己的知識。他舉起信紙說:“我剛纔仔細看了一下,這確實不是當年我們國內通用的信紙。我外公曾經收藏過一些僞滿洲國的信件,這兩張信紙和那些信件裡面的信紙在質地和大小上很類似。如果誰是這方面的行家,可以看一下。”這信紙的內容是鑑定不出來的,但知識淵博的人看大小、材質,也能鑑定出一點信息。
既然王海東這樣提議了,南宮望接過信紙說:“我在這方面還算是有點研究,我來看看。”他們這種人說有點研究,那就是比較精通,算是這方面的專家了。他們可不想在那麼多同行面前丟人現眼。
南宮望特意拿着放大鏡和小手電仔細看了一下這兩張信紙,說:“海東好眼力啊,我們一屋子的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信紙的大小和質地,你卻一眼就能看出來。難得,難得!這確實不是當年我們國內通用的信紙,僞滿洲國的信件我也有一些,那是他們入侵我們國家的鐵證。這兩張信紙和那些信紙基本上可以認定是同一類。”
既然南宮望這樣說了,那這兩張信紙的出處基本上就確定下來了。能有瀚海拍賣公司的貴賓卡,這本身就是對南宮望鑑定水平的肯定。
此刻最爲高興的就是蘇步青了。他笑呵呵地說:“看來江流市果然是藏龍臥虎啊,我走了那麼多地方,一點有用的信息都沒鑑定出來,王掌櫃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王海東謙虛地說:“蘇先生客氣了。在座的都是我們江流市的高手,我不過是僥倖見到過這種類似的信紙而已,像會長這纔算是真本事鑑定出來的。要是能除去上面的血漬,這纔算是解開了蘇先生心頭的疑雲。”
衆目睽睽之下,王海東把飲料瓶中的透明液體倒入玻璃盤中,又把兩張信紙依次放下去,然後拿着一張紅綢把玻璃盤蓋上這才說:“十分鐘之後,到底能不能解開歷史的謎團就清楚了。”
蘇步青是所有人中最爲緊張的一個,這可是他還有他父親都想知道的一個秘密。他眼神中的焦慮顯露無遺。
南宮望在一旁安撫道:“蘇先生,不要着急,那麼多年都已經等了,不差這十分鐘。”
南宮望和蘇步青二人關係是非常鐵的,要不然,南宮望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緩解蘇步青的緊張情緒。
大廳中的氣氛很緊張,王海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死死盯着桌子上的紅綢,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周圍的人彷彿受到了感染,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短短的十分鐘,猶如一個世紀一樣漫長。揭開紅綢,玻璃盤裡的無色透明液體已經變成了血紅色,單單從顏色上來看,這一次的去污工作是相當成功的。
王海東小心翼翼地用圓頭鑷子把兩張信紙夾出來,上面的內容開始在衆人面前一一浮現,看過信紙之後王海東整個人都驚呆了,一個詞脫口而出——人骨瓷。
頓時在場的人也驚呆了,人骨瓷?骨瓷大家知道,但人骨瓷這可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王海東已經成功去除了兩張信紙上面的血漬,上面的字跡清楚顯露出來,從上面潦草的字跡來看,信是在很倉促的情況下寫成的。
寫這封信的人叫張喜,是蘇步青父親的好友。張喜早年間日本留學時結識了一個關係不錯的日本教授山本太郎。抗戰勝利後,張喜被派參與了兩國戰後交涉事宜,又遇到了山本太郎。此人表面爲和平人士,深得張喜好感,兩人相交甚好。
張喜在到山本太郎家做客時偶然發現了這件瓷瓶,旁邊放着相關文件說明這是將中國未成年少女殘忍殺害後,用她們的骨頭燒製而成。它們將被運回日本參加展覽,以彰顯日本士兵取得的赫赫戰果,而山本太郎就是負責運送的人。
這是日本人惡行的鐵證,張喜此時也看穿了山本太郎的醜惡面目,他決定將瓷器偷走,也好讓世人日後揭發日本人的滔天罪行。
這是其中的一張信紙上的內容,也是他會慘遭日本人毒手的原因。
另外一張信不是張喜寫的,那是山本太郎寫給東京軍部同事的一封信,在信裡面,他特意炫耀了一下他的赫赫戰功,並且表示喜歡瓷器的他做了一批人骨瓷器,全部都是用未成年的少女的骨頭燒製而成的,字裡行間充滿了對自己壯舉的驕傲。
看過這兩張信紙內容的人臉色都變得蒼白起來,蘇步青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可是第二個看這封信的人。他沉思良久才嘆息了一聲說:“日本人已經喪失起碼的人格了。用人骨做瓷器,也只有他們才做得出來。這是對這種手藝的褻瀆,更是在我們國家犯下滔天罪行的鐵證。我現在終於知道張喜教授爲什麼冒死也要把這件瓷器留下來,我父親寧願自己捱餓也沒有扔掉這件瓷器和這封信。他們是想讓我們後人牢記國恥,不要忘記過去。”
大廳裡氣氛凝重,彷彿整個空氣都凝結了一般。南宮望接着說:“我會把我自己的意見寫成文章,呼籲大家對這件事情進行討伐,我們古董界也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對這個提議,在場的人紛紛表示贊同。
每個人離開的時候都心情沉重,誰也沒有接紅包。王海東更是對那二十萬獎金看都沒看一眼就走了,他們覺得這是一箇中國人應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