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過一處機槍巢的時候,武文濤看見於章海右手的手指上套滿了拉環,再看看這小子的腳下散落一地的74式木柄手榴彈的後蓋,可見這小子剛纔至少扔光了一整箱74式木柄手榴彈。
這小子左邊的袖子被鮮血染得通紅,剛纔他左肩膀剛纔被一顆流彈犁開了一道血槽,陳寧寧哧嚓的一聲撕開他的袖子,一看傷口,幸好子彈只是擦肉而過,劃破一層皮肉沒有傷到筋骨,陳寧寧蹲在他旁邊,吐吐舌頭,撕開單兵醫療包,替他包紮着傷口。
陳寧寧毛手毛腳的,野戰急救這個軍事課目顯然不過關,他用酒精棉清洗傷口時痛得於章海臉皮一陣劇烈抽動,眉毛眼睛擠壓成一團,武文濤看着心裡就急,正想上去幫忙,這時右側的戰壕裡傳來一陣孱弱無力的呼吸聲,聽起來跟拉風箱差不多。
"小毛,你要撐着,千萬要撐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一個聲哭泣的聲音喊叫着,還有幾個人在發出悽婉的悲泣。
武文濤的心臟搐動一下,知道有戰友不行了,他只是心裡沉了一下,沒有太大的悲慟,這一仗,戰友們在他眼前不斷的慘死,讓他心腸起來越硬,戰友的死亡就像他手刃敵人那樣稀鬆平常,不再具有那麼大的衝擊力了。
他擡頭望望陣地前沿,橫倒豎歪着的一具具還在冒着黑煙和綠火苗子,燒烤得像一塊塊焦炭似的敵屍,那一副副黑不溜秋的,扭曲怪狀的,蜷縮成一團的烤人肉,竟然沒能在他心裡激盪起一絲波瀾
,他真的越來越麻木了。
他還是決定過去看一下,拐進旁邊的戰壕內,只見二排的一個戰士被子彈擊穿了肺臟,鮮血泉涌那般地從啤酒瓶口大的傷口裡汩汩冒出來,臉色浮現出病態的蠟黃,原來比較標緻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得變了形,呼吸粗濁且毫無輕重緩急之分。
旁邊守着他的三個戰友正在慌忙腳手地爲他包紮傷口,其中一個戰友的左手兩根指頭被手榴彈片齊刷刷地連根切斷了。
臉色冷峭又蒼白的武文濤沉默着走出十幾步,又看到一個重傷的戰士,他走到這位戰士跟前,一看,這位戰士額頭還沒褶子,上嘴脣與鼻子間也沒長出淺淺的黑毛,年齡不過十七八歲,看看領上的銜章,是個小列兵。
這個小列兵靠在壕壁上,胸膛一起一伏,迷彩服前擺給鮮血浸染得通紅,一張充滿稚氣的臉已在痛苦中變得蒼白無比,原本水靈水靈的一雙眼睛瞳孔正在迅速擴散,泛出死魚般的黯淡灰芒。
他兩片薄薄的,紫烏色的嘴脣在嚅動着,喉結在一漲一縮,發出咕嚕嚕的怪響聲,帶着氣泡的血沫子從嘴角擠了出來。
武文濤經歷過好多次生死玄關,也看過太多死亡,他只要瞅上一眼,就看出這個小兄弟的創傷已經嚴重到無可救治的地步了。
他只是木然地看着小兄弟肚腹上那杯口大的血洞,任由血水沿着小兄弟按在傷口上的雙手指縫中往外擠流,任由小兄弟那精瘦結實的身軀劇烈抽搐着。
他並不是不想去做無用功,只是不願在包紮傷口時去接觸小兄弟那絕望、不甘和留戀人生的複雜眼神。因爲這個小兄弟實在太年輕了,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他真的不敢去想象小兄弟的父母在痛失心頭肉後究竟會怎麼樣。
這時,小兄弟的班長匆匆地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蹲在小兄弟身旁,撕開急救包,把止血藥棉按壓在小兄弟腹部的傷口上,
喊叫着:“小烈,小烈,堅持着點,馬上就好。”
可是小兄弟一雙瞳孔已經完全擴散,眼睛緩緩地閉上,腦袋慢慢地偏向一側,微微搐動中的四肢伸了伸,不再動了,他的班長仍然沒有放棄希望,仍然在做着無用功,似乎只要包紮好他的傷口他就能活過來似的。
另一邊,一個戰士的右手五根手指頭齊根部全炸沒了,幾乎哭啞了嗓子,發出一種令人心臟搐搦的嗚嗚悲泣聲,一個戰友在旁邊一邊苦口婆心地安慰他,一邊爲他包紮光禿禿,血淋淋的右手掌。
還有一個戰友正在周圍滿到處找着什麼,似乎是在找那一截截斷手指,在找那些再也不可能連接起來的斷手指。
徐幫成也在這附近,他沒有去理會斷了手指的那個兵,他根本也無法幫上什麼忙,只是癱軟在地下,背靠在壕壁上歇息,放鬆放鬆緊張了兩個多小時的身心。
他出生在民風純樸的沂蒙老區,本是一個軍人家庭長大的軍二代,品學兼優的大學生,如果不是深受已成抗洪英雄,革命烈士的父親影響和感染,如果不是母親的再三鼓舞勉勵,他可能不會抱着投筆從戎,報效祖國這麼單純的初衷,擠進南疆的部隊出生入死,而是安安分分地去企業當一個朝九晚五的小白領,每天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只要能供保險,房貸,車款,讓殘疾的母親安穩享受下半生的生活,他就心滿意足。
可是既然已經穿上這身迷彩服,那他就得要把這條命賣給國家和人民,自己的生命也就不屬於自己和父母了,衝鋒陷陣,流血犧牲已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
只是這裡是殺戮戰場,不是兒時和夥伴們玩抓漢奸的遊戲樂園,戰爭是慘無人道,塗炭生靈的一種人類浩劫,戰場上的廝殺,鮮血,死亡更是需要他有超凡勇氣才能面對的,因爲那是戰爭中軍人生活的一部分,死亡,也許下一次就會輪到他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