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繼位之後,沉醉不醒,持續三年。鬥般私下反覆琢磨,總覺得甚是蹊蹺。受到挾持後,就算大王需要時間治療心中痛楚,也不用三年時間不聞不問朝政吧?
這位年輕君王還是太子時,已經表現出對政事的熱情。有一次,先王問他功課,他侃侃而談,還表露出將來要帶領楚國更進一步,北上開疆拓土的雄心壯志。鬥般無意中聽到父子倆的對話,頗爲驚異,暗中讚歎不已。
只有一種可能可以解釋這位少年君王沉醉三年不醒的原因,那就是——他爲此苦惱不已,又想不到辦法解決。只得龜縮一角借酒澆愁,逃避現實。
最終,他還是醒了過來。一覺醒來就滅了庸國,可見清醒着的他已然是頭蓄勢待發的雄獅,而非從前膽怯顧慮的縮頭烏龜。現在的他,正忙着和他心儀的賢才能臣指點謀劃,爲逐鹿中原,快馬加鞭的奮戰。
他既然醒了,解決若敖氏的問題一定也在他的計劃之內。他雖沒有公開宣戰,他的行爲已經昭告天下。
擴張領土,過問中原事務,這是身爲王室繼承者的責任和義務。在成就霸業的過程中,他必須保證完全掌控所有的人事、財物、軍事等各項資源。他要的是絕對的控制力。如果若敖氏不能明白這一點,不肯交出他們的部分權力,兩者之間的正面決鬥便會一觸即發。
鑑於對當今楚王的心理評估,再加不時浮上腦海的父親對堂弟的相語,鬥般這才專程把堂弟叫來,提醒他審時度勢。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做人要懂得退,退以自保。
這位堂弟是他看着長大的。他的秉性脾氣,他了如指掌。今日所說,他已是竭盡全力,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是他仍能感受到,對方的敷衍了事,不以爲然。
可他還是要說。他是令尹,堂弟是司馬,只要有他在一日,他就有義務維護家族利益,保護好自己的兄弟。只要他還在,一切還能在掌控中。他相信水滴石穿,日久見人心。只要他經常講,日子久了,堂弟就會明白,面對現實,適時交出部分權力,纔可保全。
權力的追逐何時是盡頭?若敖氏家族的煊赫風光,不只楚國無人匹敵,放眼各諸侯國,有幾個家族能企及?可是,歷史也反覆證明,盛極則衰。唯有激流勇退者,才能全身而退。
鬥般相信,如果他們這一輩能主動退讓,若敖氏便能全身而退。就算將來無人位至令尹司馬,也一定福廕子孫,富貴安樂非常人可比。
可惜,鬥般的良苦用心未能深入堂弟鬥椒的內心。在追逐權力的過程中,理性的人充滿敬畏,因爲他們深知這是一把雙刃劍。狂熱的人只一心一意迷戀它的甜蜜誘人,卻忽略了其中的冰冷血腥。
三年後。
楚國內部治理得井井有條——
興建水利,發展農業已有能人在做;軍中有良將補充,後備源源不斷;文化交流、修訂禮制,蘇從總領,詹何親自指點,從旁協助;選擇良才賢能,親族宗室、舊勳功臣的後裔、平民出身有人保舉的都被納入考覈範圍。
莊王暗暗下定決心要修身養性,還要求加緊制定國家典章制度。一切要以中原文化爲樣板,拿來精髓爲楚所用。
參照中原標準,君子小人,器物服飾各有區別。長幼有序,尊卑不同,羣臣上下有別。一切行事均依禮儀法度,各行其道,相輔相成。
伐庸之後的三年裡,楚國一心一意專注國內發展,國力漸盛。那場幾乎致命的饑荒已經遙不可及,楚王又開始有閒情逸致玩樂了。
自繼位以來,楚王先是沉醉三年,後忽然悔改。此後,酒色比從前收斂許多,打獵也因諸事繁雜幾乎荒廢。甚至陪他一路走來,捕獲無數獵物的戰馬“絕塵”都閒了下來。
莊王既已立下大志,再去打獵遊玩便再難成行。不是中途有事中斷,就是臨行前有大事要稟報遇阻。久而久之,他也懶得再動心思出行。
閒暇時候一想,這匹馬畢竟是良馬,不能就這樣隨隨便便安置在馬廄裡敷衍殘生。於是,吩咐將此馬作爲寵物養起來。每日他必親自過問,寵愛有加。
後來又想,如此還是不夠,難以體現他對它的關照疼愛。於是,命人給它製作華美的服飾,將它安置在雕樑畫棟的屋中。還把人睡覺用的牀,除去帷帳,給它做臥席。吃的更是講究,草料太粗糙,不能喂,棗乾肉脯才合適。
莊王的舉動,大大超越了對寵物的寵愛程度,儼然將馬當成人一般。一些大臣議論紛紛。畢竟,一匹馬的待遇比尋常百姓奢華百倍,一旦傳出去,平民百姓作何感想?
除此之外,楚王並沒有夜夜笙歌,縱情聲色。楚國政事仍有條不紊。有了從前的荒唐不羈在先,此時此事便是小巫見大巫。這麼一想,一小撮不滿的大臣頓時釋然,也就不再提。
誰知這馬身在福中不知福,或者說是德不配福,莊王賜予的福氣太過厚重,它無力負荷。不久之後,竟因營養過盛,肥胖過度,病倒了。御醫多方診治仍然無力迴天。
馬死了,不滿的大臣心中的大石終於落地。可是,更令人頭疼的在後面。
痛失愛駒,莊王心痛不已。既然此馬生前所受待遇已經非比尋常,衣服飲食均與人一般,那麼,它死後一定不可同尋常畜牲般,草草掩埋了事。
如何才能顯得此馬生得不同,死得榮耀呢?莊王冥思苦想,終於想到一個辦法:用棺槨盛殮此馬,以大夫之禮將它安葬,並囑咐朝中處理祭祀治葬的禮官爲其主持葬禮。
消息一出,立馬像秋風掃落葉般,席捲宮中。文武百官全炸鍋了。
你說吧,養個寵物無可厚非。哪怕你把它當成人來養,大家雖心有不滿,可是也認了。誰讓他是大王呢?把寵物當成人來疼愛,並非傷天害理,大逆不道。就像大王寵愛某位妃子,獨獨只愛她一人,對其餘人均不假辭色。那也是他個人的選擇,旁人不能置喙。
可是,把馬的葬禮辦成和大夫的葬禮一般規格,就是大大的不敬。
首先,如果馬都能當大夫,那麼他們這一干日日爲楚國勤勤懇懇、對楚王忠心耿耿的大夫算什麼?在楚王眼裡,他們豈不是跟這隻無所事事、只懂吃喝的畜牲毫無二致?很明顯,這樣做傷了大夫們的自尊。
其次,楚國是南方蠻夷,現正加大力度學習中原文化。什麼君臣之儀,宗法禮樂,一時間雖覺繁瑣複雜,仍在有條不紊的開展中。此時,楚王卻要將一匹馬比肩大夫大辦喪禮,還要禮官負責督辦。要是傳出去,豈不讓中原各國貽笑大方?“蠻夷”的帽子何時才能脫掉?學習什麼禮儀豈不是白費心機?
最後,如果這匹馬真的舉行了葬禮,文武大臣勢必要前去觀禮弔唁。楚國上上下下竟爲了一隻畜牲如此大費周章,成何體統?想想他們之所以能成爲大夫,要麼憑祖上蔭庇得以繼承榮耀,要麼憑藉戰功爬到如今的位置。一匹馬無緣無故就得到這無上的光榮,他們算什麼?他們家族的努力又算什麼?這不是要借這匹馬侮辱權貴顯要嗎?
一時之間,羣情激憤。個個捋起衣袖,表示一定要找楚王把此事的嚴重後果告之。提醒大王懸崖勒馬,萬萬不可爲這馬匹舉行葬禮。以免寒了朝野上下一干對楚王赤膽忠心的臣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