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爲止,趙盾與靈公從來沒有正式公開的發生過沖突。但是,潛伏的暗流洶涌,趙盾已然察覺。甚至‘六卿’多少心裡都有底,只是態度不一罷了。
荀林父是靜觀其變,等着看好戲的態度。如果趙盾被拿下,他是中軍無帥的不二人選。龍虎相爭,必有一傷。他不用爭,坐收漁翁之利即可,何樂不爲?
下軍佐胥克是胥甲的兒子,胥甲和趙穿在“河曲之役”中犯了大錯。趙穿被安排去鄭國作了人質,胥甲則去了衛國。父親有過被罰,做兒子的雖勉強保住權位,說話氣勢卻低了不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明哲保身,只願不被波及便已足夠。
臾駢、郤缺、士會三人自然是一條心,他們是站在趙盾一邊的。可是,這樣的站隊,並不能讓他們做得更多。
除了公開決裂,只能勸說規諫。無論他們中的哪一位去勸諫,在靈公看來,都是在行使趙盾的意願,與趙盾本人前去並無本質差別。所以,他們只能在精神上聲援趙盾,行動上也受掣肘。
“眼看君主行爲越來越偏離軌道,我們卻束手無策,這該如何是好?”臾駢急得真搓手。
“此事就算是過去了。”趙盾是氣也氣過了,只得冷靜面對接下來的問題。“只是不知是不是已經泄露出去了?鄭國之所以如此迅速的倒戈,是不是已經知道真相?”
“看鄭國國君上次的來信,能夠去往扈地參加盟會,已是感恩戴德。此番轉向,必定是知道真相之後才做的決定。”說完,郤缺重重嘆了口氣。鄭國的來信絕非矯揉造作,他們對晉國的一片誠心可謂天地可證。如此真摯的情感,如果連續兩次受到傷害,恐怕真是寒了心。
當然,將來晉楚相爭,如果晉國打贏,鄭國還是會調頭轉向。可那是畏懼強力,而非心悅誠服。後者纔是真正的霸者重視的,否則就是純粹的蠻橫兇霸了。
從前,文公稱霸後,號召諸侯共尊王室,中原各國無一不是仰慕其仁德而來,真心願意。如今,只靠堅兵利器發號施令,與最初霸業的宗旨完全背道而馳。這樣的霸,要來有何用?
收取施暴者賄賂,意味着將正義公理放在一旁,這與打家劫舍的盜賊有何差別?不過是明目張膽,更爲人不齒罷了。
“三番兩次的把出兵征戰當成兒戲,也難怪鄭國如此反應了。”臾駢十分痛心,“如果鄭國已然知曉,其他諸侯國應該也瞞不住的。”
諸侯國之間時常會面,互通有無。除了參與大國組織的盟會之外,他們之間也相互問聘,做一些文化經濟的交流。鄭國又是實力中等,十分活躍的國家,不排除這種可能。
“這件事情最荒謬的地方在於,我可以讓國內將此事壓下來。可是,此事說不定已經在諸侯國之間傳的沸沸揚揚了。”趙盾恨恨說道:“我的做法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罷了。”
他閉上眼,重重嘆了口氣,半天不出聲。有種無力感,朝他四面八方撲面而來。
“事已至此……”臾駢想要安慰趙盾。
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氣喘吁吁的出現在面前。衆人一看,原來是趙盾的貼身侍從。“稟報大將軍,不好了,不好了……”
“什麼事如此氣急敗壞?”趙盾擡起頭,有點不耐煩被人打擾。
“君主他……”顧不得趙盾心情好壞,侍從順了口氣,把靈公將活人當靶子射擊之事,一口氣全部說了出來。
“竟有這等事?”趙盾“嗖”的一下站起來,面色鐵青,兩眼瞪得大大的。
郤缺見狀,趕緊吩咐侍從先下去。“你先出去。大將軍知道了,馬上就會處理。”
趙盾臉色大變,侍從也被嚇了一跳。既然郤將軍已經發話,多說無益,只得匆匆退下。
“這像什麼話?啊?這是一國之君該做的事嗎?簡直是胡作非爲,不知所謂!”侍從離開後,趙盾爆發了。剛纔積累的不滿憂慮還未排解,新的力量又再接再厲,恨不得把他淹沒。這個少年君主簡直就是來索命的啊。
“大將軍請息怒,息怒。”郤缺連忙好言勸慰,“請大將軍暫息雷霆之怒。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制止此事,千萬不能鬧出人命來。否則……”
君主無道,貪小便宜也罷了,把人命當兒戲則非同小可。事情一旦傳揚出去,晉國顏面何存?
“正是。”臾駢也連忙點頭,“郤將軍說的沒錯,要趕緊出手干預,千萬不能有人員傷亡。”
“趕緊趕緊——”趙盾也急了,事情來得太突然,他的腦子是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難道闖進宮去,命令君主停止遊戲?不可,不可!”
事實是,他再任性,也是君主。趙盾再有理,只是個代管家務的管家。
而且,最大的顧慮在於,這樣正面衝突,當着衆人的面拂了靈公的面子。依他暴戾的個性,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要怎麼樣,才能既將事情控制住,又不至於逾越君臣之儀呢?
就在趙盾三人冥思苦想,如此制止這項殺人遊戲的時候,遊戲正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中。
第一組的第一支箭射出去的時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許多人甚至頭都不敢擡,更多的則是閉上雙眼。膽大又好奇的乾脆半閉雙眼,只留下一條縫隙,心裡不斷祈求——老天爺保佑,千萬,千萬,不要射到人。
不管願不願意,不管害怕期待,箭離開弦後,便放飛了自我,朝着目的地急馳而去。或快或慢,多遠多近,總有落下那一刻。
只聽“噗”的一聲,箭簇貫穿蘋果發出一聲悶響。蘋果炸裂,水分和碎末四濺。主體分離之後慢慢墜落,直到全部離開頭頂。就在電光火石的瞬間,站立者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壓力,頹然跌倒在地。
彷彿正在蒸煮的水,在100度的瞬間沸騰起來。這次沸騰耗盡他的全部心力,被逼到極限的心理徹底炸裂。於是,他像泄了氣的皮球,癱軟無力。
光榮獻身的蘋果跌落在地。它本是這場比試的英雄,承受了太多本不該承受的期望。此時卻像廢棄的玩具,無人理會。
雷鳴般的掌聲瞬間爆發。除了備賽的侍衛,許多侍從、後勤雜役和小廝都在一旁圍觀。他們拼命拍手,大聲叫好。
他們像等待凱旋的將士般,熱切期盼直中紅心。但凡是個還存一絲惻隱之心的人,都不忍心看到有人受傷。他們圍觀的心態是矛盾的——一方面很擔心,一方面又很好奇。他們既有好事者的閒情逸致,又不乏觀望者的古道熱腸。蘋果被射中之後,有人跟夥伴緊緊相擁,慶幸竟能如此好運。
有一個人,卻高興不起來。衆人的歡呼在他看來就是與他作對。他大費腦力辛苦想出來的遊戲,就是要自個高興。此情此景,他高興不起來。這些閒雜人等的快樂,像是對他的嘲諷,非常刺耳。他感到憤怒,是他制定的遊戲,卻取悅了他人。
“停!”靈公大喝一聲,所有的歡呼瞬時凝固,“把人扶起來,繼續。”
白方悠悠醒轉,彷彿得到大赦般,正要鬆口氣。忽然得知,還有兩次考驗在後,瞬間淚崩。顧不上衆目睽睽,顧不得本是堂堂男子漢,大庭廣衆之下就嚎啕大哭起來。聽者莫不心酸眼熱,熱鬧喜悅重新被悲涼的低氣壓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