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幾經病痛折磨,欒枝駕鶴歸西。
噩耗傳來,趙衰再次病倒。
上次陽處父過府探望趙衰時,他不過是偶染風疾,服用幾劑藥後已恢復如常。欒枝的死對趙衰的打擊很大。
欒枝是趙衰一力推薦給文公的賢人。他忠正多能,慎於言又敏於行。正直壯年就這樣匆忙離世,勾起趙衰的許多回憶。
追憶往昔不禁悲從中來。傷感易至難去,鬱結於心。又值多雨時節,潮溼陰冷,舊患發作。幾重壓力之下,趙衰終於頂不住。
跟以往不同,這一次,他病的不只是身體,而是整個人都消沉下來。他變得意興闌珊,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趣打不起精神。
趙家上下爲此焦慮不安。趙夫人更是命人遍訪良醫,四處找藥。身爲趙家長子的趙盾更是衣帶不解隨侍在旁。每日除了看護父親,還要招呼接待前來探望趙衰的朝中大臣。迎來送往,絡繹不絕,趙盾也消瘦了幾分。
除了朝中好友門生前來問候,趙衰的病甚至還驚動了襄公到訪。
趙衰既是先君舊部元勳,又兼執政大臣,還是襄公的妹夫。於親於理襄公都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狐偃和先軫先後去世,欒枝剛走,朝中威望最高資歷最深的當屬趙衰。如今,這位功勳卓著的老臣又病倒了。一時之間,朝野震動,人心起伏。
襄公決定親自探望,一來是穩定人心,二來也是聊表君主對老臣的誠摯慰問。
襄公要造訪趙府,趙府上下深感榮幸之餘,不免要張羅一番。內外打掃裝飾一新,約束上下,教授禮儀。命僕人小廝注意衣着儀容,大小事務均要合禮合規,不容有失。
說是巳時蒞臨,辰牌時分,趙家大小已排列在門口。上到夫人老爺下到僕役小廝,無一不衣着簇新,儀容整潔。他們立在門口,個個神情肅穆,不苟言笑,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趙衰也立在門口。因爲仍在病中,既然君主未到,他站久睏乏就先坐下。千呼萬喚,人困馬乏之時,襄公終於到來。一番寒暄,終於賓主坐定。
襄公說道:“寡人聽聞趙將軍臥病在牀,不知現今身體如何?”
趙衰朝襄公下拜,恭敬的回道:“承蒙君主關愛,臣趙衰感激不盡。聽聞君主蒞臨寒舍,恩澤及身,臣已好轉許多。”
襄公示意趙衰坐下,“趙將軍不必拘禮。不知是染何疾病,可有良醫診治?”
“回君主,”趙衰又道:“前段不慎染上風疾,近來溼氣重,舊疾又發作,這才臥病在牀。現已覓得良醫開藥醫治。勞煩君主費心,臣不勝惶恐。”
“趙將軍請坐。”襄公請趙衰坐下,“這舊疾,可是當年爲先君擋一箭落下的病根?”父親臨終在病榻前特意吩咐過他,要他終生銘記這一箭之恩,務必善待趙氏。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趙衰不願多談。陳年舊事而已,拿出來便有炫耀之嫌,他不屑爲之。
“趙將軍太謙。”趙衰謙讓,襄公早已知曉。只是性命攸關的事情竟被他說得輕描淡寫,襄公不禁對這位將軍的器量胸襟再次致上十二萬分的敬佩。“當年若不是趙將軍以命相拼,先君定難全身而退。趙將軍因此臥牀,寡人自當義不容辭。”說罷,便叫上隨行的幾位宮中大夫爲趙衰把脈。
趙衰正要推辭,襄公心意已決,也不好推託,只得順應。於是宮中大夫一一上前替他把脈。幾人商議,得出定論,開出終極藥方。又吩咐趙家依藥方抓藥,定時服下,這纔算數。
不知是君主恩義浩蕩,還是宮中大夫均是治病聖手,總之,趙衰的舊疾緩解,精神也漸漸好轉,全家上下總算可以鬆口氣。
心纔剛放下,卻傳出先且居病重的消息。
上次先且居腸胃不適很快就復原。蹊蹺的是,自此之後小病不斷,身體越來越虛弱,甚至嚴重到了難以食不下咽的程度。
父親病倒之前,趙盾還與這位兄長碰過面。彼時他仍健步如飛,一切如常。怎麼父親剛剛好轉,他又被病魔糾纏。這纔多久?竟已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
這一年是怎麼回事?還未過半,重臣紛紛病倒。會不會有人從中作梗?趙盾心中曾有的萬般疑團又涌上心頭。本想與父親商量,轉念一想,他身體剛剛恢復沒多久,不敢輕擾。左右沒個商量的人,他只得把疑問暫時放下,去先府探望兄長要緊。
一進先府,就發現氣氛不對。僕人三個五個聚在一起議論紛紛,個個神色驚懼,似乎非常擔憂。見到趙盾,他們立馬退立一旁,轉爲低低細語。
進到屋內,先看到站立一旁的先家老夫人、先夫人,又見到個面孔稚嫩的少年。家人已經來報。先且居知道是趙盾,聽到腳步聲,他正努力起身。
先且居起身似乎有困難,趙盾連忙伸手去扶。手及處,一片瘦骨嶙峋。他的心猛的一驚,擡頭與先且居四目相對,未語淚先流。
先且居面色白中帶青,兩個臉頰深陷,形容枯槁,眼神黯淡。曾經的意氣風發一去不復返,只剩下蒼白軟弱無力。高大健碩的身形被病痛折磨得只剩萎縮牀榻的一角。身披鎧甲威風凜凜一騎絕塵的元帥,如今連起身坐正都需要人從旁協助,料誰見了都不得不扼腕痛惜悲從中來淚灑當場!
趙盾一哭,站立的三人彷彿遇到知音盟友般,齊齊放聲大哭。少年彷彿隱忍多時,終得機會放飛自我。他是男子漢,從小聽爺爺父親教誨,男兒有淚不輕彈。就算知道父親病重,仍然不敢在他面前掉淚。可如今連趙叔叔都淚流滿面,他這個做兒子的怎麼忍得住?
爺爺走了,父親又成這樣,自己還未成年,這該如何是好?奶奶年邁,母親柔弱,家中只剩他一名男丁。自己瘦弱的肩膀如何撐起這偌大的將軍府?想到未來種種,更覺彷徨無助絕望無依,悲痛萬分。於是聲淚俱下,到最後竟聲嘶力竭。
一屋子的淚人,哭泣聲此起彼伏。先且居沒有制止家人的失態。他只輕輕閉上眼,清清嗓子,對着趙盾緩緩開口:“盾弟,你坐。”
趙盾坐下後,他牽起趙盾的手,勉強擠出個笑容,“謝謝你還記掛着兄長。”趙盾含淚點點頭,他又輕拍趙盾的手背,繼續道:“你來的正好,有些事情還想請你幫忙。”
“先兄請說。”趙盾費了好大勁才把眼淚止住。此時就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把兄長的病治好,他都毫不遲疑。“兄長病重,小弟此時纔來,實在是萬分慚愧。”說着說着,眼淚又要掉下來,只得調轉目光往窗外看去,硬生生的把眼淚逼回眼眶。
“你爹生病,你自是要費心照料。這是爲人子的孝道,不必對兄長愧疚。”趙衰前次染疾,先且居已經身體不適,只是最近愈加沉重,“今日大家都在場,”他看向三位家人,又調轉視線看着趙盾,“我有幾句話,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說着,他一陣咳嗽,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停下來。
“趁我現在神智清醒,就把話一次說清楚吧。”咳嗽過後,他用力提上一口氣,“娘,夫人,克兒,今天盾弟也在,我這病,恐怕是治不好了。”
這口氣,這結語,像是要抓緊時間在訣別之前留下遺言。
最先受不了的是老夫人。看着自己懷胎十月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還要親口跟自己告別,這不是凌遲她的心嗎?白髮人送黑髮人這出人間悲劇,爲何偏偏要她來承受?顧不得什麼將軍夫人的面子儀容,她放聲慟哭。
先夫人忙着給老夫人擦拭眼淚。自己強忍住哭泣聲,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沿着臉龐滾滾而落。她用衣袖不斷拂拭,決堤的淚水衝破眼眶噴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先克則低下頭,把臉深埋在雙掌中。他拼命告訴自己,必須堅強勇敢。他是堂堂男子漢,這次絕對不能再哭。然而,此情此景,理性如何戰勝父子死別的哀慟?他哭得斷斷續續,抽抽噎噎。
趙盾死命咬住嘴脣,仰頭向上。不能哭,不能哭,他告訴自己。兄長說有事請他幫忙,他一定要振作。屋裡已經有了三個無助可憐的人,他是年過而立的男子漢,一定要堅強鎮定。
可是,如果可以,他寧願此刻是在做夢。夢醒後發現,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個長他幾歲的兄長,不久前還神采奕奕的跟他說起行軍打仗的趣事,轉眼怎麼就要離他而去?而他,竟要在此聽他告知遺言?
一切都荒謬得不像真的。此刻,只有滑落面龐的淚水纔是真的,流到嘴裡的苦澀讓人無法忽視。
衆人哭成這樣,先且居表情痛苦。這個錚錚鐵骨久戰沙場的七尺男兒也忍不住搖頭落淚。
天色陰沉,雲朵悲慼。因爲遲遲無法轉化爲雨,它們身體沉重,心情灰暗。屋子裡的五人,被濃得化不開的悲情籠罩。他們情難自抑,久久難以平息。
過了好一會兒,先且居第一個停了下來,其餘四人也哭勢漸緩。他看向母親、夫人和兒子,努力扯動一個微笑。“生死有命,何懼之有?你們是我先且居的摯愛血親,有你們在,我什麼都不怕。你們也不要怕。咱們將軍府的人,從來都是勇敢無畏的。”
就算是病了,元帥的氣勢也不能輸——這是父親先軫留下的話。先且居到死也不敢忘記。他轉過頭看向趙盾,“先趙兩家,自父輩以來便來往密切。我與盾弟又情同手足。按說先家受趙家照顧提攜之恩還未報答,不應該再得寸進尺——”
“不,兄長言重。”聽到後面四個字,趙盾馬上出言阻止,“沒有兄長,趙盾如何走出陰影,活成如今這般模樣?先家不欠趙家的,我們兩家是相互扶持,我們兄弟倆是志同道合。”想到自己孤立無助時,這位兄長及時伸出援手,可是如今兄長如此,自己卻只能袖手旁觀,趙盾好恨自己的無能。
“有趙弟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先且居的笑意更濃了,是真的放開胸懷的釋然。“我這一生足夠幸運。有耿直忠正的父親,慈愛勤勞的母親,溫婉體貼的夫人,還有善良貼心的兒子。我此生無憾,唯一放心不下的也是他們,”說着說着,先且居眼睛溼潤了。
他吸吸鼻子,用力攥緊趙盾的手,直視趙盾,說道:“兄長身體不爭氣,不能給母親送終,無法看着兒子長大,也不能和夫人相守白頭,希望趙弟幫忙照顧……”
語未盡,意綿長,淚相伴,人斷腸。
“兄長放心,我一定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親人好生照看。”趙盾急急迴應,許下承諾:“今生今世,只要我趙盾還活着,一定竭盡所能全力照顧好他們。如違此言——”
先且居用力揮揮手,打斷趙盾的話,“趙弟,我相信你。不用重誓,你的心意哥哥領了。”說完,便要就着牀榻朝趙盾下拜。趙盾趕忙將他托住,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
“不,一定要。”先且居看向趙盾,眼神堅定,執意要行完禮。身體所困,不能全部完成,他仍竭盡所能,把背弓到最低。“趙弟對先家的照拂之恩,先且居在此謝過!今生短促,只能來世再報。”
趙盾把先且居扶好坐直。四目交接,淚眼相對。他忽然雙手用力一帶,把先且居的頭按在自己胸口。雙臂合圍,將先且居緊緊擁在懷中,“哇”的一聲哭出來……
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化解死亡的猙獰可怖,唯有心意相通的擁抱才能暫時慰藉冰冷的人心。
病榻前的一番對話以及與之相伴的情緒摧折,對病重的先且居已是重負。待到趙盾放開他時,他已經氣喘吁吁,接着咳嗽不斷。
十里相送,終須一別。兄長如此難受,趙盾只得告辭,以免加重兄長病情。他用力展開笑容,朝先且居點點頭,“先兄,你好好歇息,保重身體,我改日再來。”臨行一刻,他又一次緊握住先且居的手,久久不捨得放開。那雙曾給過他自信和力量的手,如今枯瘦如柴,握着越發讓人心疼。
先且居點點頭,趙盾轉過身不敢回頭。儘管如此,他仍能感受來自身後的那道灼熱目光。千萬個不捨緊緊跟隨,訴說着依依惜別的深情。目送趙盾離去後,先且居慢慢合上眼,沉沉睡去。
離開先府,空氣雖比屋裡緩和許多,趙盾的胸口卻似壓着塊大石般沉重難行。他揚鞭騎馬狂奔,河堤從他面前掠過,柳樹從他面前飄揚,他視線模糊,整個世界都是朦朧的。他想逃離現實,逃得遠遠的。他不能想任何事情,剛纔的種種都是噩夢。
總有個聲音縈繞在他耳邊,反覆提醒他——‘先且居就要死了’。“死”這個字眼,深深刺痛了他。待他環顧四周,認真一想,原來一切不是夢,竟是真的。他的心迅速有了迴應——由隱隱作痛到慢慢撕裂,疼痛難忍。痛將他擊中,他再也無力揚鞭,只能任馬兒慢慢向前,放任不管。待他努力把淚拭乾,定睛一看,竟到了“青青谷”。
那時候的他,內心荊棘密佈,對人愛搭不理。是先且居率先對他敞開心懷,把自己的辛酸攤開在他面前。他嘲笑白眼,橫眉冷對譏諷。誓要越過山川,迎面風雨,做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何等豪氣干雲?
可是,這樣一位血性男子,爲何輕易就被疾病擊倒?命運爲何要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將一個英雄逼到如此絕境?如果可以,先兄一定想跟他爹一樣——戰死沙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點點被消磨,慢慢被瓦解,形銷骨立,坐以待斃。
趙盾猛然跳下馬,雙手成拳,對着樹幹猛錘。一拳一拳,一下比一下用力。就在這棵樹下,先且居侃侃而談,他用心聆聽。先且居說的每句話,如同甘甜泉水涌入他的心河。這些年來,水源源不絕,給他鼓勵給他勇氣。
如今,這棵受澆灌的小樹剛剛開枝散葉,這汪泉水就要乾涸。他還有高堂賢妻,孩子正要長大成年。這是一棵參天大樹的最好年華,爲何要如此倉促的掐斷他的根?
老天爺,你爲何總要這樣殘忍無情?趙盾恨,恨有多深,他捶打樹幹就有多用力。
那個雷電冰雹的夏日,他曾懷疑老天對他故意刁難。這個朗朗初夏,他怪命運爲何對先且居如此凌虐,爲何對他如此吝嗇?先且居是他唯一的好兄弟,相交十三年情深義重的知己良朋。他時常感謝命運厚待,讓他們相識相知。爲何天妒英才,匆忙要將他從身邊奪走?就不能讓他好過一點,擁有長久些?
一滴滴的血從指縫間流出,被血染紅的樹幹沉默不語。如果有心,它定能感受到流着血的心正飽受煎熬,肝腸欲斷。
七月,年僅三十八歲的先且居,耗盡最後一點生命的光彩,與世長辭。
九月,襄公曾經的太傅,那個博聞多才,深諳教育的胥臣,在自家院子摔倒,傷後不治,匆匆謝世。
死亡,像傳染病似的,在晉國朝堂肆虐。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有的說是有人設局下藥,專挑位高權重者下手;有的懷疑是敵國派奸細深入我國,對重臣動手,要顛覆晉國政權。各種猜測甚囂塵上,人心惶惶。襄公不得已還派了人暗中調查,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
作爲先君舊部元老中僅存不多的碩果,趙衰對流言蜚語嗤之以鼻。他曾有過懷疑,不過一閃而逝。趙盾跟他提起時,他總說這些是無稽之談,不足爲信,要趙盾不要以訛傳訛。經受住各種噩耗的侵襲,經過幾月調養,傷風和舊疾得到控制,他精神矍鑠,飲食作息正常,健康如常人。
只有細心的趙姬察覺到,趙衰的笑容很少。他常常端坐一旁若有所思,一坐就是一下午。從前,只要清閒,他總是把最小最調皮的趙嬰叫過來,和他觀魚下棋。看到幾個孩子打鬧,他總笑意盈盈。他曾對趙姬說過,他這般年紀,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孩子長大。家裡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最近,他對這些好像也不上心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對外界淡漠以對。
趙衰的世界,由他走過的路,讀過的書,見過的人和打過的仗一一構建。他在一點點的拾取零部件,慢慢拼湊,還原一生。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先且居,那是逃亡前的一個午後。先軫牽着個娃娃走到他面前,小臉圓鼓鼓的,骨碌的大眼睛。見到趙衰,他奶聲奶氣的叫他“伯伯”。趙衰拍拍他腦袋,問他喜歡什麼。他不假思索,說長大後要跟爹一樣,說着還比劃着。兩個大人哈哈笑。
先軫陪同文公離開絳都,這孩子和母親被寄養在外公家。聽說也吃了不少苦。再見面時,他已是一身武藝身子硬朗的錚錚男子漢。再後來,父子齊上陣殺敵立功,一時傳爲晉國佳話。
拋開與先軫的關係不說,趙衰是真心真意的喜歡先且居。他擁抱陽光,身處迷霧不會聽之任之,他會努力撥開陰霾尋找光明。他身上有股不服輸的倔強。正是這股倔強,成就了他的赫赫戰功。正是他的陽光熱情,把趙盾從仇恨的泥淖一把拽了出來。趙衰由衷的感激先且居。是他,讓他等到了善良寬厚的兒子。
趙衰將先且居當成親生子侄般栽培。當年文公命他推薦人才,他推薦先且居任職司馬。狐偃過世之後,先且居更是一躍成爲中軍佐,位在趙衰之上。
這勢頭正猛灼灼燃燒的生命,怎麼突然就黯淡熄滅了?對趙衰而言,先且居的死,猶如晚年痛失愛子,他心如刀割。先氏父子,間隔五年,相繼去世。一想到先軫,趙衰又被觸動。失去這位知音至交之後,他比從前更孤獨,內心更清冷。
父子倆先後離開,最哀慟刻骨的一定是先老夫人。這位堅強偉大的女性,親眼目睹夫君和兒子相繼離開,需要多少勇敢孤絕才讓她支撐不倒?人生的痛何其多,她卻要承受痛上加痛,上蒼何其殘忍?
那天黃昏,趙盾騎馬回來。他雙眼紅腫,精神恍惚,手指鮮血直流。他沒有問緣由,只吩咐僕人給他上藥。趙盾一直低頭不語,神情哀慼。上完藥後,父子倆的目光不經意間交匯。他的兒子,這個三十幾歲已經成家立室,早已爲人父的趙盾,突然一頭扎進他的懷裡。他把頭埋在他的胸口,雙臂緊緊將他擁住,放聲大哭。
趙盾回到絳都已有十多年,這是他第一次抱着趙衰哭。哭的是兒子,痛的是父親。失去結交十多年的知己益友,他必定心痛萬分。難過沮喪令他手足無措,纔會像孩子般對父親哭訴,想從此處獲取溫暖慰藉。
先且居是趙家的朋友、親人,是趙衰的半個兒子,趙盾的再生之交。他的離世,如同在趙氏父子心上剜了塊肉,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趙盾稍微從失去先且居的難過中緩解時,他也發現,父親精神遊離,沉默寡言。這樣的父親和初回絳都的自己一樣,沉迷自我,對外不理不睬。原來,他們父子竟如此相似——這個認知讓趙盾感動又憂心。他已經失去了摯友,不能再留遺憾。他打定主意,率先走出悲傷,再陪伴父親一道渡過難關。
趙盾向父親提議,在家裡院子閒談小酌,或是去附近的酒肆茶樓坐坐。趙衰卻說,他想去郊外騎馬,說是久困家中,要活動筋骨。趙盾擔心父親身體經不起顛簸,試圖阻止。趙衰不以爲然,無奈,趙盾只得順從父命。
一路馳騁,父子倆比試騎術,你追我趕。很快,兩人都累極了,決心尋個安靜的去處,坐下來好好休息。
遠遠看到一條大道,銀杏佇立兩旁,鮮澄金黃,明豔亮麗。走近一看,片片銀杏葉像張開的扇子迎風飛舞。葉面潤澤,風韻雅緻,真正讓人賞心悅目。
更可喜的是大道中間斜出一條小徑,有戶人家搭個棚子設座賣茶鬻酒。走近一看,陳設十分簡單,卻也整潔安靜。解渴休整之外,還可留連風景,兩人選擇在此歇腳。
吩咐店家送上一壺茶,父子倆便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開來。
“盾兒,你太小瞧爹了。”趙衰可是拼上老命據理力爭才被允許騎馬出門的。趙盾反對。趙姬也來湊熱鬧,死磨爛纏的不同意。趙衰做了十個保證趙姬才放心。“想當年,爹像你這般年紀,誰想要在我手上討個便宜,也要吃上我幾劍,擋不擋得住還不定。”他捋捋鬍鬚,彷彿那個趙衰就在眼前。
“爹——”看來父親心情不錯,還憶起了當年的意氣風發。趙盾也高興起來,打趣道:“都說了是當年。現在你年事已高,又大病初癒,奔波勞頓還是少些爲好。”
“好吧,老了就要服老。”趙衰無奈說道。最近接二連三的死訊,或者就是老天明示,這個國家需要汰舊換新了。“老天爺都迫不急待的要咱們這些老朽讓賢了。”
“爹纔不老。今日騎馬比試還險些將我比了下去,您是寶刀未老。”父親似乎正在聯想最近發生的事情,趙盾趕忙轉移話題。“爹不要胡思亂想,我是擔心太過操勞影響您的康復而已。”怕父親將話題再次引到這一年的重臣離世,趙盾又補充道:“今日咱們父子出來是散心的,不談時政國事,閒話家常就好。”
“看把你急的,說話都顛三倒四的。一會說我老,一會又說我不老。”趙衰搖搖頭不以爲意,“好,爹聽你的,咱們今天不談國政軍務,只敘其它。”他停下來,沉吟半晌,問道:“你可知道,爲何五十稱作“知天命”嗎?”
“知道天命難違,所以對結果不再強求?”趙盾曾聽過這種說法,但是對這三個字的具體含義卻知之不深。因爲模棱兩可,所以語氣猶疑。
“說對了一部分,”趙衰說道:“除了天命難違,不去強求,還要順從天命,致虛守靜,方爲知天命。”
“何謂‘致虛守靜’?”趙盾的興趣被勾起。
“天意難違,卻可尋其蹤跡。尋得蹤跡,默默追隨。不動妄念,不刻意扭曲。如此,方寸之地自會空無一物。若是空無一物,它便無邊無涯,包羅天地。遙遙千古,茫茫四海,一掃淨光。”
最近,趙衰想了許多。當他把他的人生串聯起來時,他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太過執著。他用力排斥紛爭,紛爭卻從未因此停止;他報怨老天無情,卻阻擋不了先且居這顆熠熠之星的隕落;他責怪自己的優柔和急功近利,卻抵擋不了落在趙盾母子身上夢魘般的際遇。
萬事萬物自有其規律,生長、壯大、消亡,生生不息,循環往復。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既然無法改變,不如全部接納,一力承受。
“看來爹最近想明白了許多事情。”趙盾一字一句的默唸。這些話,他在書本上似曾見過,卻沒有父親陳述得這般連貫周密。“字字真言,孩兒一定記取在心。”
“經歷的多,自然想得多。”趙衰喝下一口茶,清新爽口,“你還年輕,今後做人做事,務必謹慎持重,不可輕舉妄動。要顧念恩情,知恩圖報,絕不可做刻薄寡恩的負義之人。”趙盾點頭,他接着說道:“謙退居後,事留一線,不露鋒芒,方可保全;如若被逼出劍,務必一劍制勝,不可濫用刀鋒。”
“孩兒謹遵父親教誨。”父親的字字珠璣,趙盾默唸銘記在心。對父親的敬佩油然而生,同時又感念及時領悟了這份重如山的父愛。
秋風本應蕭蕭,父子二人遙望金色仙子閒坐話談,悠然雋永,自有暖意和風。
十二月,趙衰在睡夢中辭世。銀杏爲證,他與趙盾的茶棚一敘成爲他留給趙盾的最後一筆財富。從此,趙盾接過趙家的重擔成爲趙府新主人。
公元前622年,晉國先後損失四位重臣:中軍將:先且居;中軍佐:趙衰;上軍將:欒枝;上軍佐:胥臣。
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們是被歹人奸計所害,或是有人暗中下蠱。他們就這樣,你追我趕的着急離去。晉文公留給兒子晉襄公的護國棟樑,幾乎全部崩塌。
舊勢力乘機摩拳擦掌,準備捲土重來。新勢力身孤勢單,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