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最新可靠情報,西戎已發兵,一路要趕往我國東南的阜山,將在大林會師。另一路則從東南出發,至於陽丘,準備從南面渡河,以侵訾枝。”
“庸人已集結羣蠻,衆蠻積極響應,正在調集人手,不日也將伐我。麇人則率百濮聚於選。一旦他們與西戎欲侵訾枝的隊伍相遇,合成一股,我西面和南面將同時受敵,郢都危矣。”司馬鬥椒急不可耐的將情報抖出來。他表情凝重,神情焦灼,來回踱步。
“郢都重兵把守,訾枝距離都城雖近,他們繞道而來還需時日,尚不足慮。”令尹鬥般試着從中篩選出輕重緩急,“庸國距我國最近,他們纔是我們最該提防的。”
“眼看西戎已到阜山,一旦會師大林,長驅直入,就是對我國最近的威脅啊。”大夫蘇從急得團團轉,他看向司馬鬥椒說道:“當務之急,把北部門戶全面關閉。”
楚國北部的防務,主要由申城和息城承擔。由於臨近戎夷,無戰事時,會在邊境設市與蠻族交易,以滿足當地平民的生活需求。當地百姓與蠻族交換生活物資,互通有無,彼此便利。因爲與這些小國的關係時好時壞,故而會派重兵堅守邊境。一旦遭遇戰亂,就會關閉門戶,以免有奸細混進,禍害楚國。
“我已下令關閉兩城,並交待守城士兵,務必提高警惕,不可懈怠。”司馬鬥椒早已料到此處,早早便做了決定。
“北方門戶關閉,則北面無憂。西面也暫時無憂。只是西南、西北,確是大患啊。”蔿賈試着從紛亂的線索中理出個頭緒來。
“怎能不憂?”司馬鬥椒急得差點跳起來,“關閉門戶只能暫時減緩北面壓力。相應的,會加重西南的壓力,終究不是解決之道。”見衆人神情鎮定,鬥椒更是焦急,大聲喊道:“眼看兵臨城下,饑荒之事尚未解決,軍心本就不穩。如今大兵又來。”
“西南一帶已經發現有軍士逃跑。蠻族來勢洶洶,硬撐只是無謂的犧牲。我已命防線後撤,保存實力。可是,我軍節節後退,敵方氣焰囂張,形勢越往後對我國就越不利。偏偏出兵作戰必須有國王下令纔可。如今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說完,他一拳捶向桌子,然後又頹然的坐下。
“外敵當前固然棘手。可是目前,最棘手的卻是——” 蘇從沉痛的說道:“我們的君主還沉醉在鶯歌燕舞當中,不知祖宗基業已經岌岌可危。”義憤悲痛之情溢於言表。
“如需調動兵馬應敵,一定要君主親自下令,否則即作謀反罪論處。現下君主不能振作,就算拿到虎符,三軍將士也無心作戰。不過是枉費心思,徒作犧牲而已。”蔿賈預感的外力來得猝不及防。君主無心朝事,就算司馬有心要打勝仗,可是一人有心,三軍將士人心渙散,人多也不過是湊數而已。如何能贏?
“如今災情還未解決,外敵又來,如何應對還得與君主商議。軍情緊急,耽誤一日就是讓敵人更靠近我們一步。對方的贏面就越大,我方就愈加被動。可如今……”
說完,鬥椒“嗖”一聲站起來,把地面踩得“吱吱”作響,以宣泄心中的不滿。例行是拿到軍情快馬報知君主,君主立馬召集武將文官商議對策。各方集思廣益,就怕耽誤時間,貽誤了戰機。我們倒好……國王不急,急死朝臣……怎能不氣?
“大家一味擔憂也不是辦法。眼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說服君主馬上主持召開會議,商量對策,速速調兵。”令尹鬥般沉思良久,終於開口。
“誰不知道這是當下最緊要的?問題是誰去?”司馬鬥椒是鬥般的族人,兩人關係頗爲熟稔。此時急上心頭,也顧不得他是上官。沒好氣的大吼一聲,心中氣憤焦急可見一斑。
鬥椒這一吼,把一衆焦頭爛額的人都喊醒了。是啊,他們已經認定,此時已是國家的危急時刻。各路蠻族將他們當成肥肉,像猛虎般狂奔而來。可是,這塊肥肉的主人卻像個路人般置身事外,這是何等可笑的局面?他們的氣憤填膺算什麼?他們不過是這塊肥肉的守護者。主人都不理會,他們踩爛地板也是徒勞。
蔿賈面見國君的效果不過維持了十日。他們重新點燃的希望,如同星星之火,迅速被鵝毛大雪撲滅。火星都沒了,寒了心,冷了意,誰還願去說服國君?
就算有機會陳述實情,君主能立馬採取行動?又或者,再等個十天八天?形格勢緊,楚國可經不起十天的耽擱啊!各地都在苦苦支撐。再拖延下去,軍士繼續逃散,三軍將是沒有戰鬥力的爛泥一團。到那時,就算君主想通了,楚國恐怕也易主了吧?
在這緊要關頭,迂迴曲折不行,時間上耽誤不起;開門見山,很可能還未說完話,就落個“殺無赦”的下場。只有後者才能在最短時間內奏效。
可是,哪位勇士願意挺身而出?不惜命是一回事,至關重要的是,要在最短時間內,將糊塗的國王從迷糊的泥淖中一把拉出,除了勇氣,還需巧智。到哪裡找智慧與勇氣兼顧的能人,挽狂瀾於既倒?
“我去吧。”衆人循着聲音擡頭看,原來是蘇從。他神色凜然,一臉悲壯,目光炯炯回視衆人。
先君在世時,蘇從本是司馬麾下的一員副將。只因智計過人,爲先君賞識,後跟隨左右。莊王繼位後,他在司馬麾下任將軍。他行事謹慎,待人彬彬有禮。其時楚國武將大多勇猛有餘,禮節不足。他則十分另類。除了研習打仗,還喜歡舞文弄墨,實爲一名儒將。
衆人看向他,沉默不語。令尹的遭遇大家都清楚了。蔿賈之行,大家從滿懷希望到失望,最後乾脆絕望了。司馬鬥椒的爆脾氣,人盡皆知。如果讓他去,幾句話下來,問題沒解決,恐怕還會拖累君臣關係勢成水火。嚴重者,可能會激怒君主大開殺戒,得不償失。
挑來揀去,無論才華還是資歷,最合適的人選就是蘇從。可是,誰也不能保證,他不會因此招來殺身之禍。畢竟,國王的禁令升級了,不僅不讓勸諫,國事都不讓提。
更讓人不忍的是,就算他真的死了,很可能君主仍是不爲所動,依然故我。那麼,他便死無所得。如果說,他的死,能喚醒沉睡的君主作爲楚國國君的認知,挑起國王的重任,他便是死得其所。不管是哪一種,恐怕他都得死,這纔是最悲涼的。
無人知曉自己的生命何時終結。正因爲如此,不會有人每日生活在對死亡的恐懼中。反之,我們稱之爲杞人憂天。可是,如果明知可能死,還要一往無前,那便是真的勇士。他們要抵抗強烈的求生欲,直視死亡。
此時,任何語言都顯得多餘。寬慰或送別都不合適。蘇從心裡清楚,這一去是沒有回頭路的。他轉過身,輕輕邁步,大步向外走出。令尹三人目送他的背影,一言不發。
蘇從的目的地——楚莊王的宮室。此時燈火輝煌,仙樂飄飄,笑聲喧譁聲,聲聲入耳。
夏末秋初,蟬鳴蛙叫漸弱,卻仍不絕於耳。蘇從憑欄佇立,閉上雙眼。只覺清風撲面,渾身舒暢。如果他只是個閒適散步的人,此刻天地萬籟的種種聲響,就是他心中最美妙的旋律。蟲鳴鳥叫,蟋蟀奏鳴,皆是天造地設,與悠遊的心相映成趣。
可是,他不是來散心的,所以,他心情格外沉重。想到虎狼撲躍而來,國家危在旦夕,自然賜予的天籟之音不能再擁有,怎能不沮喪失落?這片國土的主人還無動於衷,只知貪圖眼前的快樂。
他知不知道,如果沒有這片土地的平安完整,何來美人美酒?如果這片土地易主,他也不能倖免的淪爲亡國之君。他的臣民,都將成爲亡國奴。眼看就要成爲亡國奴,怎能不令人悲慟氣憤到要拔刀而起?
此時的蘇從就恨不得提起刀,狠狠敲擊君主,大聲質問:“你是怎麼了?這是你的祖輩多少代人辛苦打拼得來的江山?你知道你的今天來之不易嗎?”
當初,楚國只是個不起眼的封國。封在南蠻之地,土地貧瘠,地域狹小,窮山惡水,四圍全是蠻夷。幾代國君發奮圖強,慢慢吞併周圍的幾十個小國,疆域漸長。此後,勢力漸漸延伸到中原,一度與晉國並駕齊驅。這是建國之初想都不敢想的。
可是君主爲什麼不知珍惜?遠的不說,先君在世時,常常對他耳提面命,要他將祖宗基業發揚光大。先君才走了多久?那個年輕聰慧對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少年,怎麼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君主已經偏離軌道太久了,是時候給他當頭棒喝了。
蘇從重新睜開眼,豎起耳朵一聽,沒有再聽到樂曲聲。不知是他站得太久,還是他來的時間太巧,歌舞已經接近尾聲。他擡起頭,一彎新月如鉤。雖只露出些許皎潔,在這光潔如鏡的空中,卻也清冽澄淨。不能再等了,楚國等不起,他也等不急了。他要拿這條命,拼了!
撤走歌姬優伶,楚王喝酒有些上頭,正要回寢宮歇息。突然侍從來報,將軍蘇從有事求見。楚王已快半月不曾面見過令尹和司馬等高級官員,估計他們都被他的“斬立決”震懾住了吧?本以爲還有那麼幾個不怕死的來闖宮門,想不到他們如此識趣。楚王的耳根從未如此清閒,閒得他都覺得有點無聊了。
來人是蘇從,楚王的警惕性一下放鬆了。令尹和司馬都沒敢來,他就算來必定也不敢提什麼國家大事。反正剛喝完酒,一時也睡不着,不如看看號稱“軍中書生”的蘇從到底想做什麼。
蘇從跨過宮門,莊王見他神色有異,問道:“蘇將軍怎麼如此憂心?”
只見蘇從“撲通”一聲跪下。正要張口,豆大的淚珠登時“撲簌”而下。淚水漸漸匯成小溪,往臉頰順流而下。淚水不斷匯聚,很快,臉頰便盛放不住,紛紛墜地。好幾次,他試圖開口,卻如鯁在喉,發不出聲音。他拼命壓制,不讓自己哭出聲,最後成了抽抽噎噎,聲音斷斷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