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君主,還有圍繞他身旁一肚子壞水的近臣侍從,他們絕不容許自己的隨意任性被打斷。誰來勸說阻攔,他們一定會厭惡誰。大將軍的存在對他們而言就是絆腳石。”臾駢乾脆把話說得更直白。
“所以……”趙盾大約猜到臾駢會說什麼。其實他也有隱約預感,他跟君主之間遲早會爆發正面衝撞。結果如何,他不願意去想。臾駢要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他仍躲躲閃閃。
“所以,如果那天真的來了,大將軍縱然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麼,你也絕不會先動手。那麼,結果很可能就是——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臾駢直直看向趙盾,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臾駢的話音剛落,趙盾的臉瞬間慘白。血淋淋的事實擺在他面前,再不容他逃避。當初那個不被他看好的君主,終究還是會跳出來——宿怨已久,是時候決一高下了。
臾駢之所以說趙盾絕對不會先動手,憑藉的是二十多年雙方相處的經驗。他與趙盾從認識到了解,共商軍政國事,共同經歷生死起伏,得出這樣的結論,乃是有據可考。
當初爲立新君一事,趙盾與狐射姑爭執不下。狐射姑暗中派人去迎公子樂。得知此事,趙盾派人刺殺了公子樂。後來,由於穆嬴的撒潑,不得已仍立回年幼的君主,公子雍也被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趙盾是爲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公子雍和公子樂被殺時都還不是正式的晉國國君。與二者不同,暴虐成性的靈公是公開繼位的國君。對他動手,趙盾就坐實了亂臣賊子弒君奪位的罪名。趙盾的出身和他所受的教育,趙氏家族與文公的淵源,都不允許他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那麼結果就是——他只能處於被動一方,反抗或束手就擒。
想到這樣的結論,彷彿死亡就在眼前,任誰都會被嚇到。
“急召趙穿是何用意?”趙盾從驚恐中醒了過來,找回自己的聲音。
“趙將軍身爲附馬,又爲公主所重,行爲往往出人意表。他沒有大將軍那麼多顧慮,也不需要思前想後。所以,關鍵時刻,他應該能保護大將軍。”臾駢已經儘量把話說得露骨淺顯了。
不用追問,趙盾瞭然於心。
他沉浸其中,久久纔回過神來。突然想起,爲何臾駢要在此時提及還未發生的事情,而且反覆強調一定要把趙穿儘早召回來?等他病好後,把郤缺和士會叫來,多兩個人出主意豈不是更好?或者,未必要走到如此境地呢?
過去,談到君主之事,臾駢總要趙盾隱忍,以大局爲重。今天,趙盾來探望他,身爲病人,本該談些輕閒逸趣之事,他卻故意將話題引到君主身上。圍繞君主反覆研討,還硬要他重視趙穿回國之事。難道他是握有確鑿證據,已經知道君主的意圖?
“臾將軍的身體剛剛好轉,卻費了好大心思勸說在下召回趙穿。不知是否已經有了證據,證明君主會——”趙盾問道。
“不,”臾駢堅決的搖搖頭,“未雨綢繆而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最近屬下臥病在牀,既無正事在身,也無仗要打。想來想去,反覆琢磨才得出這樣的結論,希望對大將軍有用。”
“有用,一定有用!多謝臾將軍病中還記掛此事!”趙盾大爲感動。從前不知前途何在,是臾駢鼎力支持將他推上高位。說是臾駢成就的他,一點也不誇張。趙氏有此榮耀,他功不可沒。
“大將軍太客氣。我老了,不中用了,淋個雨還病了那麼久,真是……”說到這,臾駢氣一緊,又開始咳起來。
“臾將軍過謙。人非草木,偶爾有個病痛也是常事。何況戰事辛勞,不是當事人不知其中艱險。”臾駢又咳又喘,趙盾拍拍他的背,叮囑道:“切莫着急,好生調養。軍國大事,還有郤將軍、士將軍,你就先不要操心。等你養好身體,我們再並肩作戰。”
“好。”喘了好一會,臾駢勉強擠出一個字。
“那就不打擾臾將軍休息了。”趙盾轉身要走。
臾駢站起來,說道:“大將軍慢走。”
趙盾剛走到門邊,他又叫道:“大將軍留步。”
趙盾停下腳步,轉頭問道:“有事吩咐?”
臾駢笑着走上前來。他擡起頭,仔仔細細的打量趙盾。從他的眉毛、眼睛、鼻子一路看下來。看完,他點點頭,雙手扶住趙盾的雙肩,連聲道:“好啊,大將軍慢走。”
趙盾衝他笑笑,毅然轉過身,一腳跨出門外。臾駢的眼神一直追隨趙盾,直到他矯健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不出所有明眼人所料,晉靈公非但沒有悔改,反而變本加厲。
他接受屠岸賈的建議,開始圈地養狗。他還下令,給這些狗穿上錦衣,餵它們吃魚吃肉。一班近臣包括屠岸賈在內,天天抱着狗在靈公面前誇耀它們聰慧有靈性。從此,靈公更是對這些狗寵愛有加。
一日,屠岸賈建議靈公帶狗去打獵。待靈公問捕獲什麼獵物時,他命人將事先準備好的狐狸混入其中,並將狐狸抓到靈公面前,說是狗捉到的。靈公大喜,第二天便命人發了一則告示:有人膽敢冒犯國君豢養的狗,一律處以刖刑。
有了這一紙告示,屠岸賈心中竊喜。靈公豢養的狗全由他一人主管,他命人把這些狗放到街市。人們見到狗紛紛躲避,於是屠岸賈把遺留下的財物全部拿走,中飽私囊。
這一行爲無異於明目張膽的搶劫。此事很快在市井傳得沸沸揚揚。有官員接到報案,一聽是國君的狗犯事,嚇得不敢出手,只得向上級稟報。上級也無力解決,只得聽之任之。
一名在趙府幫傭的雜役去市場採買時,聽說了這件事。回來後,與另一名僕從說起。兩人的談話無意中被趙盾聽到,趙盾這才知曉。
此事非同小可。君主傷人就算了,還養了一羣狗做打手,不定時的危害百姓。這樣下去,百姓豈不是要造反?趙盾召見主事官員,一問才知,此事已經持續了好些時日。君主的命令誰也不敢違抗,只得任由其發展。
趙盾左思右想,唯一的辦法,只能請君主撤銷法令。如果法令還在,還是無人敢管,事情還會繼續,後果還會蔓延。
於是他匆匆進宮,說要面見君主。
不知是誰提前知道趙盾要去,並給靈公通風報信。於是靈公藉故有事,不見趙盾。
趙盾守在門外幾個時辰,愣是沒見到靈公。
接下來的幾日,趙盾藉口有重要軍情稟報,靈公仍是推託。他派人傳話趙盾,要他自行解決,不必煩他。
趙盾無奈,只得回去。之後,他派了個侍從在暗處密切關注靈公的動向。
聽說趙盾撤回,靈公放鬆了警惕,又開始在宮中四處遊樂,命一班侍從幫他找樂子。
趙盾收到回報,掌握了靈公的行蹤,得知某日下午靈公會率領一班侍從去西側湖畔比賽划船。於是,他適時趕往,和靈公撞個正着。避無可避,靈公只得將一衆侍從支開,在涼亭面見趙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