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已悠悠轉夏,知了在歌唱,茉莉花綻放芬芳。聚集在先軫眉頭的愁思漸漸淡去,若隱似無卻有不時揚起。
這日的趙家格外喧鬧。先且居帶着兒子先克過來玩耍,趙家的三個孩子看到年長几歲的哥哥過來,個個歡喜得緊。他們擁着先克手舞足蹈,彷彿故人久別重逢般,追逐着,笑鬧着。折騰累了,搶着排排坐,吃着僕人採花釀製的糕點,歡天喜地,不知人間愁苦。
一邊是嬉戲的孩童和一旁侍候照料的家僕,另一邊,半畝方塘池水清清,倒映着池邊的兩位男子,玉樹臨風,灑脫悠遊。
“自打上次我軍報捷後,便再沒見先兄,最近可好?”煦暖卻不灼熱,正是初夏的可人之處。趙盾着一襲月牙白長衫,一派氣定神閒的從容。
今日難得休假,先且居纔有空過來走走。“一切如常,軍隊休整,不過例行操練而已,難得的清閒。”既是拜訪友人,先且居也是一身輕便打扮。只是與趙盾比起來,渾然天成的壯碩威武令他看起來總是有些嚴肅。“各項事務按部就班,都算平穩,只是……”
“只是什麼?”趙盾不明就裡,看向先且居。這位兄長向來有話直說,今天似乎有點有口難言。
“你也知道,因爲釋放三將軍歸秦一事,我父親在朝堂頂撞了君主。自那以後,父親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我有些擔心。”先且居深得父親真傳,勇而有謀,心思細密,粗中有細。
“此事我也聽家父提起。既然國君事後並未追究,又何必庸人自擾?我看伯父定是爲其它事情擔憂吧。”趙衰爲趙盾描述了當時的情形——先伯伯言辭激烈,口中還大罵“婦人誤國”。在座的大臣面面相覷,大王冷着臉卻忍而不發。在場所有人都替先軫將軍捏了把汗。
想想如果自己當時在場,估計一定背後一身冷汗。至今想起仍心有餘悸。但是作爲朋友,他只得寬慰兄長,畢竟事到如今,並沒有責罰降臨,一切安然無恙。
“但願吧,最近我總是寢食難安——”先且居在政治上的歷練與戰場上的經驗一樣老道。如果只是單純往好處想,君主年輕又新喪,來不及顧及君主威儀。父親也是一時義憤,並非故意要令君主難堪,所以君主不會計較也屬自然。
可是轉念一想,一旦國君的君臣意識覺醒,很可能在將來被某些人利用,順水推舟,安個莫須有的罪名給先軫甚至他的後輩。這種可能性不僅有,而且還很大。
“兄長放寬心,不必太過憂心。今日天氣晴好,多日雷雨終於消散,不如就在亭子裡擺上一桌,你我兄弟二人喝喝小酒如何?”說着,趙盾在前,指引先且居拾階而上。
擡頭望,亭子四角飛檐,峻直挺拔,與遒勁飄逸的“望月亭”三個字相得益彰。二人走到亭中石桌前坐下,趙盾吩咐家丁準備酒菜。
“也好,人生得意且淡然,失意也須坦然。”說着,先且居的眼睛看向遠處的兒子——陽光灑在先克稚嫩白淨的臉龐,此刻,他笑得睫毛彎彎,眼睛閃閃。不識愁滋味的童年,正是人生好時光。他沉醉其中,與小夥伴恣意玩耍。
這樣愜意爛漫的日子,距離先且居已非常久遠,先且居決定抓住這半晌時光與好兄弟暢享。“一旦我這‘千杯不醉’敞開胸懷,只怕趙弟應付不暇啊。”
“哥哥只管暢飲,小弟自當奉陪到底。”酒已上桌,趙盾將二人的杯子斟滿,舉杯道:“來,哥哥,請。”言畢,他一飲而盡。“小弟先乾爲敬。”其實趙盾天生酒量不太好,但是看着自己敬佩的兄長愁眉不展,便是醉也要逞強陪同。
先且居也不遲疑,只聽‘咕嚕’一聲,一杯酒全部下肚。“嗯,好酒,好酒。”武將之家,在外征戰自然是滴酒不沾。平時時,酒乃家中必備。一來強身健體,二來男兒天性使然,所以先且居是位品酒大家。“這酒聞來無香,入口細膩,進腹後暖意遍身卻不灼烈,可謂餘韻悠長,回味無窮。”
“哥哥好品味!”趙盾素來仰望兄長能征慣戰的豪放,此時又平添了幾分親近。“此乃杏花村的陳年佳釀。據說是民間奇人得祖傳秘製而成,不知怎的流落幾壇在外,我家幸得其一,今日給哥哥獻醜了。”
空氣靜謐,佳景怡人,良辰配美酒。二人推杯換盞,不覺微薰,半醉半醒,一切恰巧圓融。酒意上頭,言談正酣。先且居說軍中趣聞,趙盾談的則是處理政務和讀書涉獵的逸聞野史。陣陣笑聲從亭子傳出,與天真爛漫的童真交匯在一起,賦予趙宅盎然生機,久久不散。
對趙盾和先且居而言,兄弟碰面,小酌聚會,本是稀鬆平常。待到某日回首之際,此情此景卻不經意的成爲烙印在他們各自生命中的重要印記。
對晉國而言,和平如此珍貴,卻又如此短暫。
八月,北邊的狄國也按捺不住把手伸向晉國這塊沃土。他們先是派小股游擊隊伍在邊境活動,討得便宜的他們氣焰更是囂張,不斷集結人馬,勢要與晉國鬥個你死我活,好分得中原霸主的一杯羹。
今日,軍情已由邊關將士快馬加急送至絳都。襄公速速召集文臣武將商議應對之策,會議很快達成共識:這是既秦國之後又一個趁人之危的鄰國,且還正面挑釁,可謂是狂妄致極。我軍必須即刻應戰。中軍元帥先軫再次責無旁貸的擔起率兵出擊的重擔。
初步部署如下:先軫與先且居引領中軍,趙衰、欒枝統領上軍,胥臣、荀林父率領下軍。三路隊伍依次往北行進,到邊界分批駐紮,化整爲零,保持聯繫,相互接應。
另一方面,加緊收集狄國軍隊活動的情報,同時預備好隊列陣形變換方案,考慮到狄國目前實力在我之下,先出奇兵驚擾對方,一旦對方傾巢而出,我方便可合圍全殲,速戰速決。短兵相接時,以中軍爲主,上下兩軍作掩護,誓將敵方殺個落花流水。
下午,從朝堂歸來的先軫一直呆在書房,這是每次戰前的慣例。他需要靜靜沉澱,細細思索,事無鉅細都要在心中一一預演,惟恐百密一疏。
然而這一次,他想的卻不止近在眼前的戰鬥。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灑落在桌面,墨的餘香散播開來,往事一幕幕在先軫的腦海馳騁。
文公到齊國後貪享安逸不肯離開,他與趙衰、狐偃幾人與齊姜合謀將文公灌醉之後拉上馬車就走。
文公醒後還怪罪起來,大罵狐偃:“他日我若歸國不得爲君,定要食你肉。”
狐偃繞車疾走,不慌不忙應對道:“他日主上若不爲君,我等已經不知死在何處,何得食我肉?若主上順利繼位晉國國君,有柔嘉脆口可食,又何必食我這身酸臭?”言畢,衆人皆笑,文公亦樂。流落他鄉朝不保夕的苦楚,在這一笑中煙消雲散。
“城濮之役”時何等意氣風發!晉國一掃陰霾,踐土爲盟,八國來朝,何等氣勢逼人!那些年流亡在外的苦澀、飄零孤獨的無助和兇險無常的彷徨瞬間化爲烏有,付出的一切終於得到補償。
被委任爲中軍元帥的那一刻,趙衰拍着他的肩膀,似輕若重。他朝自己點點頭,眼神溫暖,令他動容。他永生都難忘這個巔峰時刻,發誓要終生銘記這位讓賢避位的好友的再造之恩。
文公走後,說不上哪裡不對。朝堂上還是昔日熟悉的面孔,端坐寶座高高在上的已不再是昔日親如兄弟故友的君主,他是失落的。除了痛失故人的剜心之痛,更有知音遠去,與誰共鳴的酸楚。
回首往事,點點滴滴浸潤這個驍勇善戰的大帥柔軟的心。默契不存,知己難逢,一腔熱忱得不到迴應才令他在新君面前失態。勝利是什麼?是三軍將士命懸一線,赴湯蹈火,浴血奮戰換來的,難道可以輕易的聽憑婦人的幾句胡攪蠻纏就將所有將士的努力付之東流?
雖說是守衛不嚴,秦國三將才得以逃脫,但是,明眼如先軫者豈會看不出來,君主的縱容纔是他們死裡逃生的關鍵!他感到憤怒,不被理解不被尊重,於是情緒迸裂,失了禮儀。這不是原來那個沉穩內斂老成持重的將軍。他覺得自己老了,在新君時代,已經沒有容身之處。
雄雞剛剛報曉,東方露白,大隊人馬整裝往邊境開拔。
出門前,先軫把家人叫到跟前一一囑咐。他特意把先克叫過來,一把抱起,摸摸他的頭,親親他紅撲撲的小臉:“克兒乖,以後要聽爹孃的話。”說罷,把家人環視一圈,他甩起戰袍下襬,轉身旋風般離開。
跟往常出征一樣,先且居雙手緊緊扶住母親孱弱的雙肩,給母親一個鼓勵的微笑,接着便大步緊跟父親而去。過去的那些年,每當父子出征,母親總是身心倍受折磨。每一次的出征都是生離死別,而這一次,戰爭間隔如此之近,母親的眉頭更是又添新愁。
不過幾日,便有情報陸續傳到朝中——先是我軍三部已經抵達預定地點扎營,狄國則是高築牆,戒備森嚴,誓不出戰,想用疲敵之術拖垮我軍;於是我軍派出小股兵力在敵前挑戰,只等激起對方怒意,便轉身即走,絕不回頭;狄人想探明我軍意圖,派一小支隊伍現身,後發現我軍準備渡河,以爲要繞往身後合圍其主力,立馬快馬回報。
對方主將決定待我方半渡而擊我軍,於是傾巢而動;得知消息,我軍按計劃派出奇兵,輕騎夜行,埋伏在對方大營附近,每人手執兩面我軍軍旗,遍插狄人主營四周;待敵方全數出擊時,我軍後無退路,戰士個個奮勇殺敵……如此等等,依情形推算,想來捷報不遠。
果然,正面會戰後,敵方慘敗,全力往主營方向撤退。歸去一看,發現老巢已佈滿我軍大旗,頓時慌作一團。於是我三軍合力前後夾擊,殺得敵人哭爹喊娘,片甲不留。
捷報如期而至,朝中上下歡騰,襄公下令舉行盛大宴席犒賞將士。對這位年輕的執政者而言,此次勝利與上次又不同。這次是新君鎮守都城,諸將破敵立功。這是他繼位後的第二次大捷。爲此,他信心大增,躊躇滿志,壯志滿懷。
大軍歸來這日,天是灰濛濛的。氣壓低沉,空氣濡溼,一場暴風雨正在醞釀。炎熱的夏季,這樣的情形並非罕見,只因與衆望所歸的勝利不期而遇,惹得人心浮動,急躁不安。
令人不安的並非黑雲壓境,而是瀰漫隊伍的氣氛與往日大爲迥異。行軍的腳步與以往奏凱時候的輕快不同,似乎有千斤重的鉛灌滿士兵的腿腳,他們臉色悲慼,步伐沉重。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身素服的先且居。他抱着一幅鎧甲,面容憔悴,眼窩深陷,臉色發青,眼眶裡有極力忍住的淚珠在轉動,似乎要用盡全力纔不至於滑落面龐。
先且居後面緊跟四位身着白衣的士兵。他們擡着一副擔架,不時手搓臉龐,拭去眼淚。有一位士兵不知怎的還踉蹌兩步,惹來後面士兵的不快,他馬上端正身體,打起精神,費力往前走。
先家的門口已經擠滿人。老夫人站在最前面,遠遠的她就看到了先且居,見他的表情裝扮,老夫人瞪大眼睛,右手用力往旁邊一拽,抓到媳婦的胳膊。她緊緊攥住,顯然力道過猛,媳婦強忍疼痛一言不發。她站在身後,掂起腳尖,看到自己丈夫的模樣,臉色瞬間刷白。
老夫人的臉色早已發白,嘴脣被牙齒咬出一排紅痕,像是要拼命控制住自己,身體卻不聽使喚的輕輕晃動。
先且居已經來到母親面前,鎧甲往身後的擔架一放,‘咚’的一聲跪下,頭緊貼地,再沒擡起。此刻,任何言語都如此蒼白無力,唯有沉默,才能減輕先且居滿載身心的內疚、痛苦、絕望。
老夫人挺起腰,想讓自己站得更直,看得更真切。她的眼光越過先且居,然後又調轉回來。她的心努力告訴自己,這一切不是真的,可是真相到底如何?她又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於是,她瞪大眼睛,努力走向擔架,她要仔細辨認躺着的人。
堅硬的鎧甲覆蓋在上,脫落的幾片還有殘留的血漬,斷裂的一兩處在苟延殘喘。新染的灰塵和早已結塊的泥土星星點點的分佈在各處。鎧甲上的每一處都是戰爭和時間留下的痕跡,是榮譽的證據,是生命的光芒。
一身白衣的中軍元帥先軫,靜靜的沉睡着。他面容平和,嘴角還有被擦拭的血痕。勝利於他已經隔絕,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部署,沒有戰略,沒有紛爭,遺世獨立。彷彿就在昨天,他纔剛剛出門,一如既往的勝券在握,自信滿滿。他向來面容嚴肅卻不忘笑着跟家人招呼。可是現在,他卻賴在擔架,不肯起身。
淚水,像斷線的珍珠,從先老夫人的眼睛墜落,潺潺如小溪。眼淚迅速彙集到嘴角,她用顫抖的左手,緊緊捂住嘴巴。她怕,只要一出聲,就會驚醒熟睡的丈夫,還怕她一出聲,就會把將軍畢生修煉而來的威嚴破壞殆盡。將軍肯定希望有尊嚴的死,哪怕是生命盡頭也要不卑不亢。
‘霍嚓’一聲,一道閃電在空中閃耀,天被劈成兩半,瓢潑大雨應聲而落。雨點敲打着衆人的身體,撕裂了在場人痛楚的靈魂。老天爺被這突襲的噩耗震驚,久久不能平息。
先家主僕整齊的跪倒在門口。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沒有聲嘶力竭的哀嚎,只有低頭抹淚,偶有幾聲啜泣。他們是將軍府的人,更似訓練有素的士兵,進退一致,臨危不亂。
忽然傳來一聲‘君主駕到’,驚醒了沉默的人羣。人羣立馬讓出一條道來。大家紛紛擡起頭,斂容整衣,齊齊朝君主跪下。只見襄公大步走來,神情嚴肅,腳步有點虛浮,他走到擔架前,注視先軫的遺體良久,淚已盈睫。
最後一份情報送達時,我軍大勝已經不提,詳述了兩軍交戰的細節。
兩軍會戰,本是兩國前鋒互相挑戰。幾個回合之後,我軍佔了先機,於是大軍合圍,展開廝殺。眼看勝負將定,中軍元帥先軫卻突然脫下頭盔鎧甲衝向敵軍。左右護衛還沒反應過來,先軫已率先斬下對方一員大將的頭顱。不料,一支箭從前方直射,插入他的胸口,箭頭盡沒。
儘管最後我軍將敵方殘餘全部殺害,中軍元帥先軫卻身負重傷,幾經救治再也沒有醒來。
將軍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再不虧欠君主了。”
在場的軍士都不知道,所向披靡的先將軍如何對不起君主。只有襄公知道,這位性情剛烈的將軍,用自己的生命抵償他曾給過這位君主的難堪。
當日,朝中元老均在列。先軫對襄公的冒犯,如今憶起,仍然清晰刻骨。但是此刻,他感到渾身無力,疲憊之至。這是陪伴父親流亡十九年的將軍,是他的堅韌隱忍支持他的父親一路走來並奪回晉國大權;國喪不久,各國虎視眈眈,又是他,毅然決然的擔起三軍重擔,把這個國家穩穩的固定在霸主的位置,屹立不倒。
默許太夫人釋放秦國三將之事,他在心裡做過檢討,他承認這是自己的失誤。政治上生澀的他,沒有這些元勳宿將,他的政權如何穩固?他靠什麼立於朝堂之上,臣服諸侯,駕馭子民?出身顯貴又如何?父親和叔叔都出身貴胄,不也流亡異鄉,有家不得歸?
形勢比人強,這是天底下唯一的真理。沒有這些盡忠報國的先輩,晉國的霸業如何發揚繼承?太夫人的面子和重臣的得失孰輕孰重,爲何他沒有及時領悟?
先軫的死,是文公朝以來,開國元勳的二度折翼,也是整個晉國,自文公離世以來,最大的損失。
襄公意識到,他必須把自己對開國元勳的尊重和推崇擺到檯面上來,否則,上下離心,君臣失和,他有何面目面對列位祖宗?
思及此,襄公穿過人牆,走到老夫人面前,他親手將老夫人和先且居先後扶起,扶着先且居的肩膀,他語氣沉重,“老夫人,先將軍,請節哀!”
老夫人含淚點了點頭,他繼續道:“先軫元帥一生忠貞爲國,赴湯蹈火,不遺餘力。從先王在世時起,先軫元帥從來說一不二。帶兵打仗,紀律嚴明,功勳卓著,堪爲軍中表率。此役,我軍能獲勝,元帥更是功不可沒。無帥爲國捐軀,晉國將永世銘記,特敕以國喪之禮下葬,以恤忠臣。”
話音剛落,凱旋將士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歡呼聲,“君主英明”響徹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