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尋先克的行動,第二天一早便展開。
臾駢找到先克的書吏,找出最近先克處理的公文。又找到經常處理先克交辦事情的幾名軍士和官員,瞭解先克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爲。另一邊,郤缺和劉進,一早就直奔堇陰。
趙盾到“絲綸閣”時,整個人睏倦不堪。昨夜,他輾轉難眠,許多往事涌上心頭。明明身體已經疲憊至極,心卻不聽使喚。一度難以靜置,搖盪不定。直到雞鳴報曉,他才閉了會眼。一擡眼,入宮值事時間已到。
剛剛坐下,想要打個盹,前方軍情來報。秦軍來勢洶洶,軍士氣勢高漲,武器精銳。我軍已經按照原計劃,稍加抵抗之後便退後三十里。秦軍見我軍軟弱,欲要長驅直入。秦軍已重新安營紮寨,我方正密切觀察。看對方動靜如何,再行區處。
趙盾叫來幾位將領,拿出地圖,研究目前雙方所處地點形勢,力量對比。交待衆將,密切關注事情進展。回覆來報之後,稍事休息。
忽然,宮中來人傳話,說是君主有要事相商。千頭萬緒,心亂如麻。偏偏君主還要召見,千萬個不願意只得拼命壓下,立即趕往宮中面見君主。
一到宮中,只見黑壓壓站了兩排人。定睛一看,除了扶立君主坐在一旁的穆嬴之外,箕鄭父、士榖、樑益耳、蒯得、先都,齊齊的站立一旁。趙盾一眼就明白了,今日所爲何事。
“見過君主。”趙盾拱手作揖。
“趙將軍免禮。”小小君主,自從學會說話之後,就有專人教他學習宮中禮儀,看起來頗有架式。
“不知君主召臣所爲何事?”趙盾心如明鏡,循例還是要由君主說明來意。
“最近,寡人收到許多來信,均是地方縣府官員上書。說是之前派遣人員去往地方,發現他們的許多問題。聽聞處置即將下達,卻太過嚴厲。所以,他們請求從輕處理,給予改過自新的機會。”不知是何人授意,小小孩童,竟能將一大段話背得滾瓜溜熟,毫無錯漏。
趙盾略微想了想,說道:“地方問題,積弊叢生。不下重手,恐積重難返,危及國之根基。”他又看向“五君子”,“君主如認爲臣的處置太過嚴苛,要如何處置纔是恰到好處,還望君主明示。”
“寡人聽聞五位大夫所說,以爲頗有道理。不如,聽聽他們的看法如何?”靈公一邊說,一邊看向“五君子”。
“願聞其詳。”趙盾答得利落,內心卻不以爲然。
“大將軍口口聲聲說,地方官員所爲,動搖國之根本。依在下看來,此番處置,如此苛責地方,勢必人心動盪,無心政務。這纔是動搖治國的根本吧。”士榖第一個站出來說話。
“‘民爲本,君爲輕,社稷次之。’黎民百姓的生計纔是國之根本。”士榖所說,趙盾簡直是嗤之以鼻。無奈國君在此,不得不耐着性子和他爭辯,“這些官員無非是要保住自己的烏紗帽而已,他們何德何能成爲治國之根本?”
“聖人有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些官員,在地方耕耘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自知犯下大錯,主動上書承認其過。他們所求,不過是從輕發落而已。他們的所爲,難道全都是十惡不赦,不可饒恕之罪?”箕鄭父前來聲援。
“羣臣大會上,這些人的所作所爲,列得清清楚楚,是非對錯也已辨明。在座各位當時也在場。”明明已經得出定論,現在又要翻出來重新討論。趙盾不禁有些惱火,口氣不覺嚴厲起來。“將百姓性命作爲漁利工具,與搶奪財物的強盜何異?”
他走到“五君子”面前,眼睛一一掠過他們的臉龐,又走向端坐在上的靈公,繼續道:“這些官員的處置意見,經過羣臣大會討論,已成定案。如果因爲地方的幾句話,就置一衆官員的意見於不顧,羣臣大會威信何在?將來君主親政,形成決議之後,有人照此方法威脅逼迫,如何治理朝政?”
趙盾一番話,說得義正辭嚴。靈公和“五君子”面面相覷,都不敢作聲。
“這……”靈公沒料到,趙盾的態度竟如此強硬。沒人教過他如何應對此情此景。他只能吶吶的,慢慢又沉默下去。
“大將軍所說,言之有理。”蒯得走上前,“可是,如今正與秦國交戰。內外交困之下,做一些讓步,可以緩解眼前的形勢。從維持大局的角度來說,減輕處罰也未嘗不可。只要跟各位大臣解釋說明原委,不至於會損害羣臣大會的威嚴。”
“正是。”先都附和道:“非常時期,特別處理,並不違背原則。”上次拜訪趙盾回來,石沉大海。先都這才召集四個同伴,將君主請來一起助陣。想到趙盾對他的提議敷衍了事,先都就有些惱火。此刻,說話語氣也是非常強硬。
“兩國交戰,軍事比拼爲面,國內政局的穩定爲裡。秦軍已經進入我國境內,此時正氣勢如虹。”樑益耳聽出了趙盾的堅決,只得改用這次軍事行動爲藉口。這是目前唯一能用的籌碼。對趙盾而言,也是難以掌控的變數。
“如果能暫時緩和對地方官員的處罰,對戰事有百利而無一弊。之前,十幾個縣紛紛上書。昨日,他們又聯名上書。眼見聲勢越鬧越大,如果不加以控制,影響的恐怕不只是內政。還可能……”樑益耳故意不把話說完,就是留有餘地讓衆人猜想。
樑益耳說得很婉轉,卻也擊中了趙盾的軟肋。這些地方官員聯名上書,根本不足以撼動他要堅持原議的決心。裁撤人員,補充新的就是。新舊交替之時,就算有些混亂,最多就是有些事情停擺而已。不作爲,總比讓這些貪鄙小人胡作非爲要強得多。他不相信,這一時半會的功夫,會把老百姓連累到什麼程度。
如果沒有秦軍來襲,身處靈公和五位卿大夫的包圍中,趙盾也不會有絲毫退縮。靈公年幼,軍權掌握在他手中。最關鍵的是,那天羣臣大會,所有人都在場。一切有憑有據,均有記錄在案,並非他一人獨斷專行。
可是,偏偏秦軍的報復在此刻到來。可以說是天要爲難他,給他出了個難題。他再信心百倍,也無法算清戰場上的一兵一卒,一草一木。他不得不考慮,國內發生的這一系列干擾,對戰事的影響。萬一對手知悉這一切,己方士兵因此恐慌或士氣低落,被別人利用,後果不堪設想。
說起秦國的報復,與他又有脫不清的干係。一旦晉軍遭遇慘敗或損失慘重,超過之前的預期。趙盾勢必要面臨更嚴厲的指責,甚至很大可能——他之前付出努力爭取的“騎牆派”全部倒戈,對手全勝。他的結局,輕則前功盡棄,重則可能……
君主雖年幼,可是他身邊有近侍嬖臣,還有五個虎視眈眈的“君子”在側。趙盾權力再大,仍要顧及君主的身份和影響。“君臣有別”四個字,突然衝進他的腦海。他從來沒有,也無意,對君主不敬,雖然他還是個小小孩童。他擡頭看向君主和“五君子”,有種被逼到角落的狼狽。
“五君子”軟硬兼施,君主也心甘情願的爲他們發聲。顯然,五人在一定對君主分析過利害關係,甚至不惜抵毀趙盾。他們的語氣態度凝成一股氣,環繞包圍着趙盾。
如果不是今天這樣正面對峙,趙盾可以慢慢說服君主。將五人的動機一一揭示,爲自己陳情。可是,他們聯成一條陣線,再加上老天爺的神助攻,相形之下,趙盾顯得勢單力薄。
如果趙盾繼續堅持,他的意志堅定就會被解讀成冥頑不化。他一心想要開晉國風氣的意圖,就會被誤讀爲,是爲了滿足他對權力的追逐。在這小小的宮牆四壁,顯然已經沒有他的反對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