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賣完豆腐,六子找到八斤。
“八斤,我問你,你一定要實話實說。”八斤點頭,六子又繼續道:“你覺得,‘黑暗事業’是不是很蠢?”
“你都做了那麼久了,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其實,八斤一直有些不以爲然。只是礙於大家是朋友,懶得評價罷了。
“要你說就說,怎麼那麼羅嗦?像個娘們似的。”六子有點不悅,用力推了推八斤。
“那我說實話,你可不準打我。”八斤跟六子稍微拉開一段距離,“像我們這樣的窮苦人家,管好自己吃飽肚子就好,還有個老孃要養已經是天大的責任了。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與我何干?我的死活可有人管?從小到大,哪件事不是靠我自己,天下有誰幫過我?”
“你真是——”六子想抓八斤,被他一下彈開,只得苦笑道:“你的名字真是取對了,只要吃飽肚子就行。”
“那是因爲你從來沒捱過餓。”八斤不服,振振有辭道:“你爹好歹留了些積蓄給你們娘倆。我們家,一貧如洗,娘又病,從小就是吃了上頓不知下頓在哪兒。要不我這出生八斤的胖娃娃,怎麼長成如今這矮冬瓜?還不如冬瓜呢。”
“應該是絲瓜,瘦成一身排骨。”說完,六子笑了。跟八斤在一起,雖不是事事投契,卻是單純快樂。
“所以啊,我沒有你那麼遠大的志向。我最大的夢想就是連續七天有肉吃,那樣,我做夢都會笑醒的。”說話間,彷彿畫面已經成爲現實,八斤饞得口水都快流下來。
“其實,我也沒什麼遠大的志向。”六子幽幽說道。
其實他想說,他之所以這麼做,全是因爲父親。知道父親的故事後,一直缺席的父親形象立馬高大威武,填滿他的全部身心。從此,他的生活一下充滿盼頭。
這個形象一直支撐着他,陪他度過了成長中的白眼排斥,挺過了少年時代的焦躁不安,直到催促他做出要繼承他的事業的決定。可是,他不能說,這一切,只能埋在心裡。
“你別謙虛了。”八斤重新坐回來,正色道:“什麼理想信念我不懂。它們不能吃,不能用,看不見摸不着,我這個大老粗可沒興趣。可我還是佩服你,真的。”說完,八斤衝他豎起大拇指。
“佩服我什麼?”
“你起碼比我活得……有意思吧。”八斤想不出怎樣形容自己和六子的差距,只能勉強擠出這個詞。“你想想,我每天爲了三餐努力。吃飽睡飽,第二天又周而復始。這樣活着跟一頭豬有什麼區別?跟狗又有什麼不一樣?”
“哈哈——”六子大笑。他就喜歡八斤的率真可愛,在他面前,根本不用裝心機,因爲他就是這樣單純無害。“讓我想想,把你的頭換成豬還是狗?哪樣招人喜愛?”
“行了,別損我了。”
“六子,咱們都活着,只要好好活着。至於什麼活法,老天爺說了算。他讓怎麼活,我們順着他的意思就對了。好比我,命運讓我選擇了這樣活,我就堅持這樣走下去。對或錯,只能聽天由命了。”六子忽然感慨起來。
人與人的差別,比獅子和羚羊的區別還大。
有些人騎乘寶馬良駒,權力地位令人稱羨。美女美酒,錦衣玉食,任意享用。大肆揮霍,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有些人三餐僅能裹腹,衣衫只夠蔽體,苟延殘喘,苦苦維持。如果某天天公不作美,或是政局動盪,後者便如草芥般被踐踏,白骨拋於荒野,屍身碾碎成泥。前者仍是歌舞昇平,飄飄欲仙,樂享無窮。
“你說的對,誰讓我娘把我生下來了呢。”八斤也不傷感,他不知道傷感。因爲三餐和老孃這兩個命題已經是他生命的全部內容,他的心已經沒有空間承載其它。傷感於他而言,太過陌生高貴。
“八斤,你說,如果有一天,因爲這項事業,我回不來了——”六子也不願意這樣想。可是,夜路走多,自然會遇到鬼,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我娘會怎樣?”
“啊?”八斤跳起來,一把抓住六子的手,緊緊握住不放。“不會的,不會的。你知道嗎?每次看到廟,我都會進去拜。保佑我娘身體健康,保佑你我平安。所以,你不會有事的。你是吉人自有天相,再加我幫你求神拜佛,絕對不可能有事。”八斤語氣堅決,彷彿手握生死簿刪改大權的神祇,生死由他一人說了算。
“你去求神,還替我祈福?”六子緊緊回握八斤的手,“怎麼從沒跟我說過?”八斤是真的把六子當成朋友。才說回不來,他便緊張如斯。這份真心,六子大受感動。
“男人漢大丈夫,這些事情有什麼好說的?矯情!”八斤不習慣這樣的溫馨場景,變得不好意思起來。
“謝謝,真的。”六子想了想,繼續剛纔的話題,“我也是說真的。如果我真的回不來了,你記得……幫我去看看我老孃,我怕她受不了。”
“好端端的說這些幹嘛?”八斤有些怒了,一掌拍在六子的左肩上,“你娘就你一個兒子,我去頂屁用?我又不能變成你的模樣。”
“別生氣,你先坐下來。”六子站起來,扶着八斤一起坐下。“剛纔你也說了,我活得——比狗比豬有意思。”說到這,兩人相視一笑。“這個有意思是要付出代價的。就好比,你想天天有肉吃,必須努力幹活掙錢。只不過,我的代價更高。我的意思是,每種活法都要付出代價,你明白吧?”
八斤點點頭,他又繼續說道:“所以,你不會因爲掙錢辛苦就不去掙了。因爲這樣就沒飯吃,就會餓死。而我呢,也不可能因爲可能有危險就不幹了。因爲如果這樣,我又會活得和豬狗一樣了,對不對?所以,就要正視危險。”
“正視危險的結果就是——”八斤眨眨眼睛想了想,“你可能永遠不回來了?然後我就沒了你這個朋友,然後你娘就沒有你這個兒子了……”八斤放聲大哭,路人紛紛回頭對他倆行注目禮。
八斤像只動物般單純。他有動物的慾望,卻缺乏人的思考。他雖成年,仍像個孩子。一聽到便覺得就在眼前,好像馬上就要失去六子。假如與現實在他面前,幾乎可以劃等號。所以,他不能接受,他拒絕接受他失去六子這個假設,即使只是假設而已。
但是,他擁有人性中最稀缺的品質——善良。就是這份難能可貴,他格外珍惜他唯一的朋友。把他放在心頭,爲他保守秘密,衷心希望他平安,害怕失去他。
“哎呀,別哭,別哭——”六子拍拍八斤的背,坐到他身旁,“只是假設,又沒有真的發生。我這不是好好的在這嘛,你就哭成這樣,真是……”六子唸叨歸唸叨,其實感動得一塌糊塗。八斤打心眼的重視他這個朋友,這份深情厚誼他感受到了,並且感念在心。
“反正……你一定要好好的。”八斤抽抽噎噎的說道。
“我儘量——”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六子道:“但是,假如,我是說假如,萬一……你能不能答應我,幫我照看好我娘?”
雖然竭力逃避,但是六子彷彿是鐵了心,一定要逼他面對這個問題。八斤無奈,只得用力點頭。眼淚未乾,聲音哽咽,說道:“我一定會。”
“好了,擦乾眼淚吧。”六子遞給八斤一塊布。
如果有鏡頭將此刻捕捉,這一剎那的永恆將成爲他們各自生命的分水嶺。從六歲就認識的兩人,緣分永駐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