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將來會有什麼影響?”趙盾這麼一說,賀文忽然覺得好緊張。
“這件事情對將來的君主一定有所啓發,只是不知何時會產生實質的影響。下一任,或者下下一任?”趙盾有隱隱的不安,“到那時,權勢過大的卿族恐怕會有滅頂之災。”
“楚國的若敖氏——”賀文不禁有此聯想。
“若敖氏對楚王室的威脅比晉國的卿族大得多。”針對這盛極一時的家族的覆滅,趙盾曾私下專門研究過,思考過。“他們是積累了太多的驕傲自負,上一任楚王在位時就暴露出來了。可嘆他們剛愎自用,不知收斂退避,結果,整個家族葬送在目光短淺的鬥椒身上。”
“物極必反,盛極而衰。萬物同理,概莫能外。”趙盾說道:“趙穿之事就算過去了,未來種種只能聽憑命運擺佈了。”
“大將軍不必憂心。常言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未來的事情,未來的人自然知道如何應對處理。每代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命運,現在爲將來擔心,豈不是越俎代庖,杞人憂天?”賀文聽明白了趙盾的話中話。他們都是聰明人,不需點破,一切盡在不言中。
“還是賀叔看得通透。”論時看事,籌謀策劃,賀文的格局都在趙盾之上,趙盾對他是萬分欽佩。
“愛之深,自然望之切,所以身不由己。大將軍爲家人前途命運憂心,乃是天性使然。‘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與他人相比,大將軍已算是客觀冷靜。在下只是旁觀者,所謂‘旁觀者清’,沒有利益糾葛,得出的結論又不一樣。”賀文很謙虛。
“是,旁觀者清,我現在就要做個旁觀者。”趙盾把目光投向熱鬧人羣。趙嬰和趙括正在拉弓試箭,趙同已經騎在馬背,準備出發尋找獵物。“想當年,我還把他們抱在懷裡,如今,他們都已爲人父了。”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賀文來到趙府,見證了三位少爺的出生,趙盾成婚,趙朔出世。從前府上人口稀落,後來漸漸添丁增口,少爺們成親後又開枝散葉。如今,這棵樹繁茂濃密,高大參天。
“聽說君主有意將公主婚配小少爺?”賀文聽老夫人說起,所以有此一問。
“正是。”前兩天,趙盾被成公召去,專門說起此事。“君主一片盛情,實在是對趙氏恩寵有加。想到朔兒有此福氣,我是又高興又欣慰。”
父親趙衰娶文公的女兒,堂弟趙穿娶襄公的女兒,自己的兒子又要娶現任君主的女兒。趙氏三代都與國君結爲姻親,放眼看,整個晉國卿族,無人能望其項背。
“這是君主對趙家的信任和推崇,也是對老爺和大將軍兩代人爲晉國所做貢獻的肯定。”聽到這個消息時,賀文激動不已。他親眼見證趙氏三代的光輝時刻,真是與有榮焉!
“是我爹一直在庇護保佑我,我不過是個坐享其成而已。”趙盾感嘆道。近來時常回首自己的人生,趙盾發現,真正歸功於自身努力又能令人信服的地方實在乏善可陳。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大將軍自問已經全力以赴,又何必妄自菲薄?”
不用問,趙盾最不能釋懷的就是,沒有堅持擇賢明國君而立。不得已立年幼的君主,得罪了秦國不算,偏偏這位君主長大後又無道荒淫,造成晉國的國力衰退。
因爲此事,他充當了背信棄義的小人。後來,又差點引火燒身,被刺身亡。最後,爲了讓他順利迴歸,趙穿又出手殺死無道昏君。趙氏手上沾着國君的血是因他而起,將來如果被追究,他情何以堪?
趙盾內心的九曲十八彎,賀文了若指掌。只是世事如棋,第一步明明是好棋,誰能料到,最後竟就成了死局?
“有人說我殺伐果斷,雷霆性情,霹靂手段,寡情絕義。”提到這些評價時,趙盾沒有咬牙切齒,只有雲淡風輕。“我問過自己,難道是我天生嗜血愛好殺戮?答案是否定的。”
“但……結果卻是,我的確殺了許多人。兩位可能繼位的君主和一位現任君主。後者雖不是我殺,卻因我而死。我不去追究兇手的責任,就是殺戮的幫兇。我這樣一個人,跟心狠手辣的殺手有何差別?”趙盾搖頭苦笑。
“先剋死了,我辜負了先氏對我的重託,爲此內疚自責不已。我最憎惡的是,他們竟殺死他向我宣戰。先克不滿二十,還沒能爲先氏留下一絲血脈,他們何嘗不殘忍?”每每想到且居兄在病榻前對自己的叮囑,趙盾就愧疚至深!
“那時候我就想,就算他們針對我,把我殺了,還有三個弟弟,趙家不愁後繼無人。可是先克不同,從先伯伯到且居兄,再到他,一門三將,何等風光!他們把先克殺死,先氏一支瞬間轉逝,都是拜他們所賜。”
“先克是任性孩子氣,卻不致死。他們拿他祭旗,奪去他的生命,我怎能坐視不理?”
那個稚氣昂揚的少年,趙盾看着他長大。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賣弄武藝的情形還歷歷在目。他還來不及盛放,卻早早凋謝。一想到他們的殘酷無情,趙盾就恨得不能自已。
“我要他們血債血償,他們還不知死活,想要先發制人。除此之外,我所有的施政,他們都處處阻撓,派人從中作梗。我怎能不殺?”
“我和狐射姑,雖談不上知交,卻從來不是仇人。陽處父感激我父親的栽培,處處要爲趙家籌劃。儘管如此,我從未明示或暗示他,請他爲我爭名頭。入圍六卿,進入前三,大大超出我預想。感恩上蒼厚待都惟恐不足,哪裡還敢此山望着彼山高,不知饜足?是他一心一意要回饋父親的厚愛,這才主動前去,建議國君將我位列第一。”
“就因爲這個舉動,陽處父慘遭狐射姑的毒手。是,人不是他殺的,是他堂弟殺的。但是,我位列第一威脅到誰的利益?不是他,還有誰?陽處父被殺就算了,爲什麼要連累無辜的芳菲?”這纔是趙盾最最不能諒解的地方。“他逃往翟國,我命人給他送去妻小家眷,仁至義盡。”
“一路走來,許多不由自主。許多一念之間,後果往往偏離初衷,甚至南轅北轍。問心有愧的事情太多,形勢所逼的決定不少。回想當時也是斬釘截鐵,假若讓我回到過去,一定是舉棋不定。”
故地重遊,既是緬懷過往,也是致敬自己得以重生。沒有當日的扶危濟困,便不會結下善緣,更沒有絕處逢生,以及之後的迴歸家庭。
九死一生的人重新活過來後,會不自覺的將自己的人生分割成不同區間,分別評估對待——趙盾也不例外。
他逃出生天,回到絳城是之後,其餘是之前。前後的分界線則是流落在外的十天。這條分界線之前,他出生、成長、成熟,壯大。之後,他在回味反思。
當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省視之前,多了客觀理性,卻已無力做任何改動。因爲結局早已寫定封存。
當他以嶄新的姿態投入之後,他發現,自己對身邊人的回饋和關照幾乎是零。於是,他抓緊手中的時間積極補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