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文一聽,心裡暗暗吃驚。這個店老闆果然是個深謀遠慮之人,換成普通人,早就漫天要價了。
“店家慷慨讓愛,在下感激不盡。”賀文拱手謝過。
於是,店家報價,賀文付錢。交易完成,牽上馬匹,五人急忙趕路。四人走在前,賀文押後。
“今日店家所說所做,幫了在下一個大忙。除此之外,對一個家族的存亡也意義重大。在下姓賀,在此謝過。”賀文恭敬的鞠躬致謝。突然話鋒一轉,又道:“但是,請店家一定要將今日你我相遇的所見所聞拋諸腦後。並且,不得對任何人提起。否則,恐怕會被捲入不必要的麻煩,切記切記!”
店老闆先是大喜過望,非常受用。後來便覺受到威脅,呆愣詫異,說不出話來。
賀文解釋道:“並非在下要給店家制造麻煩。恐怕有其他人也想找我這位朋友。他們是來找麻煩的,如果知道我們曾到過,恐怕會連累店家。”說着,他又正色道:“店家只要恪守,任何人問起皆說不知。待在下尋到這位朋友後,一定會帶他向店家當面致謝。今日匆忙,就此別過。”
這麼一說,店老闆這才放了心。“在下翹首以盼,靜候兩位朋友到此一聚。”
賀文笑容滿面,和店老闆擊掌爲約。然後轉身跨馬而去。
賀文一行五人,牽着那匹黑馬,浩浩蕩蕩的返回趙府。他們像凱旋的戰士,攜帶勝利的果實,迫不急待的要與趙府上下,尤其是已經明顯憔悴的老夫人和少夫人分享。
聽說賀文帶着僕役出門採買,趙姬馬上猜到是掩人耳目。這時候哪還有心情采買木材,應該是爲趙盾的事情奔忙。
這個時候,對趙府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趙盾,沒有之一。賀文離府外出,還帶了隨從,一定是想爲趙盾多做點事,而不是枯坐等待。
一夜痛哭,趙姬的眼睛腫得像患紅眼病的兔子。對鏡一照嚇一跳,趕緊命人熱敷。手忙腳亂之後,肚子又餓了。隨便吃了點早飯,眼皮變得沉重,終於支撐不住,閤眼睡去。
醒來之後,情緒浪潮的高峰已過,算是挺了過來。她不斷安慰自己,不管結局如何,現在最緊要的就是按部就班的追查下去。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不放棄任何希望,就算趙盾真的……日子還要過,趙府的人還要活下去,門面還是要撐起來。
經過一番心理建設,她又恢復了自信從容。來到大堂,吩咐侍女沏了一壺茶,坐下慢慢喝,慢慢等。不管下一刻傳來什麼消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心存希望是她唯一的信念和精神支撐。
腳步聲,由遠及近。趙姬閉上眼,命令自己,要學會不去衍生壞的打算,只着眼於當下。視覺上鎖,聽覺便異常敏銳——她從腳步聲裡聽出了希望。
這串腳步聲雖雜亂,節奏卻是輕快的,迫不急待的。隨之而來的喧譁聲是激昂的,歡快的。
等到五人走到跟前,他們的表情證實了趙姬的猜想。
五人都面露喜色,眼閃淚花,嘴角上揚,表情舒展。顯然是有超預期的好消息來報。
“老夫人,大將軍,大將軍他——”賀文聲音哽咽,眼淚奪眶而出。沒說完的話彷彿堵在喉嚨,遲遲無法突破。
他本是自制能力極強的人,人前很少流露出強烈的個人情感。只因趙盾生死太過重大,牽腸掛肚,全副身心爲之縈繞。剛纔在客棧,已是情難自禁。只是礙於店老闆是陌生人,只得苦苦壓抑。
到了趙府,回到熟悉的環境,見到趙府的大家長,繃緊的情緒再也收不住。好像吹到極限的氣球,個子撐到最大,整個外皮已經透亮輕薄。過了臨界點,再也無法剋制,“砰”的一下爆開。
見這情景,跟隨外出的一個僕人也按捺不住。眼淚衝出眼眶的剎那,他大叫一聲:“大將軍還活着。”說完,淚水模糊雙眼,泣不成聲。
剩下三個都是人高馬大的七尺男兒,個個放聲大哭,不管不顧。
過去的一天兩夜,不僅趙府的夫人、少爺、總管賀文,小廝、雜役、守衛、園丁和皰人,也像被架在火上炙烤般痛苦難耐。他們出身貧苦,依靠趙府的薪水勉強度日。雖然只是下人,能在將軍府做事,跟其它地方相比,總是多了股不一樣的自豪滿足。
除此之外,趙府對下人和善也是遠近聞名。從前的趙老將軍,現在的大將軍,莫不如此。賀總管對趙府的管理更是恩威並施,深得人心。許多下人在趙府服侍多年,已然將自己當成趙府的一分子。
一夜之間,大將軍不知所蹤。老夫人容顏憔悴,少夫人更是整個人像失了魂似的。朝中重臣先後幾撥來問候。從前經常來趙府和大將軍議事的兩位將軍都坐鎮指揮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可見事情有多嚴重?
老夫人和賀總管加上兩位將軍,他們時而大門緊閉商討着什麼,時而又派人去查探,動不動又要快馬去請個人來問話。儘管如此,派去的人幾乎沒有得到任何好消息。沒去的人只得胡亂猜測,不知所措。
對未來的擔憂和恐慌令他們不知所措。已經有人在傳,大將軍已經遭遇不測。流言傳播如同病毒無法遏止,故此,人心惶惶。爲此,賀文特意將人召集起來,嚴令不得造謠,不準以訛傳訛,惑亂人心,給府上添亂。但是,還是止不住暗地裡僕役們的流言蜚語瀰漫擴散。
他們既是流言的傳播者,也是流言的受害者。對切身利益的擔憂令他們度日如年。親耳聽聞大將軍仍健在,他們一躍成爲希望的見證人,怎能不激動萬分,淚灑當場?
“什麼?你說什麼?”趙姬端着茶杯的手顫抖不已。她沒有心思顧及它,她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活着”二字。只聽“哐”的一聲,茶杯摔倒,四分五裂躺倒在地。她充耳不聞,一心一意全在說話的僕役身上。她大步上前,用盡全身力氣揪住他的胳膊,“真的?大將軍還活着?他還活着?”等不及對方回話,淚水再次將她淹沒。
說好要鎮定,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自制。不管是任何消息,一定要維持當家人的平和端正……
所有的自我暗示,理性剋制,在突如其來的喜悅面前,如同螞蟻遇大象,蚍蜉對大樹。螳臂當車,不堪一擊。排山倒海的歡喜激動迅速將她撲倒。這一次的淚是喜悅的淚,得償所願的淚,是喜極而泣。
賀文也淚流不止,頻頻拭淚。
他外出辦事歸家,一進門就被告知,立刻去面見趙老夫人。從那一刻起到剛剛,他努力保持克制,理性冷靜。
因爲事情太嚴重,需要理性去釐清,需要邏輯去推敲,需要清醒做決定。這是他身爲趙府總管的職責意識。長年曆練,習慣使然。
他不是普通人家的總管,而是將軍府的總管。他的職責就是面對困難,解決困難。他早已認同自己搶急救險的角色認定。所以,事情愈棘手愈兇險,他就必須越理智越冷靜。
但是,安定從容的背後,他內心的恐慌不比任何人少。這一次事態的嚴重超越以往。這是攸關生死,命懸一線的一次意外。如果天不予時,就再無迴旋餘地。到了那個時候,不只趙盾本人,趙府和趙氏家族都會翻天覆地,甚至晉國的政壇恐怕都會遭遇巨大的震盪。
他歷練豐富,經驗老道。正因爲深諳世事,他更難想象假如大將軍已經遇難,接下來趙府有多艱難,未來有多灰暗。他有多沉着,就有多惶恐。那些拼命被壓制的畏懼絕望有多深重,喜悅歡欣的反彈就有多劇烈。
老夫人和四個僕從的失聲痛哭將他包圍,他親自尋獲的關鍵信息令他如釋重負。感性絕地反彈,理性漸漸不支,最後敗如山倒,潰不成軍。
六人大哭,皆是撥開雲霧見月明,歡喜的哭。無助、失落、委屈、彷徨、恐懼追隨眼淚,揮發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