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日,早朝請事的,十有九成都是爲此事而來。不夠資格參與早朝的也紛紛上書聲援,請求面見楚王,直陳此事利害,要楚王務必打消念頭。
爲了此事,楚王接見了無數文臣武將。沒有一個人贊成他的決定。所有人都高舉國家大義,要他停止荒唐的舉動。有些人更直接,開口便是——大王此舉,大夫威儀何在?
楚王爲此不勝其煩。楚國各項事務正在開展,又不可能爲了此事罷了早朝,或是不接見大臣。急中生智的楚王,突然靈光一閃,故伎重演,拿出他杜絕勸諫的殺手鐗——在宮門前立一塊牌,上面寫上九個大字: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
從那天起,楚王的耳根找回了久違的清靜。再也沒人跟他提“馬”字,好不痛快!
在楚王眼裡,安葬馬匹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這班人卻將它上升到國家大義、民族尊嚴、禮儀法制等等高度,分明是小題大做。他這麼做,是讓他們絕了這話題,把心放到其它地方去,別來煩他。
同樣的情形三年後又重演,蘇從、蔿賈和鬥般簡直哭笑不得。
想起當初三人勸說楚王時的遭遇,真是不堪回首。想不到這次更荒謬,他們竟要爲一匹馬開會商討對策。
“爲何宮門前一定要留下空地立牌子?難道大王早有預感,存心考驗大臣們的智慧?”鬥般苦笑。
“令尹大人不妨就此事面見大王,看大王如何作答?”鬥般竟埋怨起宮門前的空地來,真是角度清奇,蘇從忍不住調侃他。
“我可不敢。”鬥般搖搖頭,攤開手作無奈狀,“想當初,就是因爲我去勸說大王,第二天,牌子就立了起來。說起來,我應該是第一個智慧考驗不合格的。”
“令尹大人過謙。”蔿賈說道:“大王眼見說不過令尹大人,怕是再來一回就要敗下陣來。這才趕緊立起免戰牌,表示不敢招惹。”
“蔿大夫說的有理。”蘇從朝蔿賈豎起大拇指:“此次大王再次立牌,也是因爲衆臣採取車輪戰,大王招架不住。想來大王內心應該非常苦悶。”
“大王苦悶,我們簡直心急如焚。”鬥般站起身,踱了幾步又坐下來。“馬都死了幾日了,是下葬或是掩埋,不能再拖延了。就這幾日就要舉行葬禮,偏偏……”
不用說,他們三位也是反對的。他們是楚王最倚重的朝臣,也是楚國統治集團中最有權勢的幾位,怎麼能容忍將一匹馬視爲同僚?其它人都不能忍受,何況這些出身名門的貴族?
“蘇大夫,你想個辦法。”鬥般看向蘇從,“三年前,正是你的智慧機變勸動大王,令他回心轉意,開始治理國事。”
“如今的情形,勸諫是必須的。可是——”蘇從不置可否,“這個人一定不能是我。”
“卻是爲何?”鬥般不解。
“三年前是蘇大夫,如今還是他,估計他腳還沒邁進宮門,已經被人轟出來。”蔿賈指着蘇從笑,“這種事情,一個人去過一次還行,再去就無效了。”
“那要如何是好?”鬥般焦急的看向兩位,“勸是一定要勸的,到哪裡找合適的人選呢?”
蔿賈和蘇從對望之後都搖搖頭。他們也不知道什麼人合適。諫者以罪論死,誰有膽量去捋虎鬚?有膽量的,又有誰有智慧說服得了楚王?
眼見他們的大夫同僚——“絕塵”的葬禮不日將要舉行,三人你望我,我望你,個個唉聲嘆氣。只能寄望有奇蹟出現,有人能夠阻止這場葬禮的發生。
就在衆人一籌莫展的時候,有個人也注意到這件事。
這個人是楚王宮中的優伶,姓孟。他的職責是順應楚王的需求,扮演某個故事中的角色,甚至表演歌舞,目的就是要討楚王開心。
優人孟,身高八尺(按照當時的度量標準折算,大約一米八五),高大偉岸,身形挺拔,容貌出衆。除了舞藝超羣,口才也不同凡響。平日裡喜歡聽書看戲,看過之後又能牢記在心。待到需要時往往舉一反三,信手拈來。
楚王對他頗爲欣賞寵愛。每有歌舞表演,只要有他參與,必定賞賜無數。得閒時,還把他叫到身旁,聽他說些逸聞趣事,稗官野史。他擅長模仿,又喜插科打諢,每每把楚王逗得捧腹,樂開了懷。
照料“絕塵”的僕役是他的朋友,他曾偷偷跑去看過這匹傳說中的駿馬。當時就驚呆了。
馬身披的是質地高檔的錦緞,住的牀上鋪滿香囊,被褥鬆軟。吃的東西更是專人精心製作,配比均衡。相比之下,他們過的日子簡直畜牲不如。
他們在宮中做事,雖說做的事情不多不雜也不累,可總要費盡心思討好主子纔能有賞賜。僅靠固定的工錢,只能勉強填飽肚子。就算有賞賜,也只能偶爾買些喜愛的東西,剩下的錢還得存着,準備將來出宮謀生所用。所以,手頭拮据是常態。
可是,這匹馬什麼都不用做。錦衣玉食,只管吃喝拉撒,無憂無慮,享受的卻是遠勝普通人的奢侈生活。見之令人相形見絀,恨不得再不爲人,轉身投胎到它身上。
誰讓人家是大王的寵物呢?優孟只得私下搖頭嘆氣。他聽說,朝中官員對此頗有微詞。可是大王喜歡,那也由不得他們。
誰知“絕塵”竟不惜福,早早就死了。他心中暗想,這下好了,無人再有異議。這匹傷人自尊,見之令人卑賤可憐的馬,終於走了。
不曾想,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人始料不及——大王下令,要將這匹馬以大夫的待遇下葬。
消息傳開後,各級官員彷彿一夜之間便無其它事情可做。他們一心一意的勸說大王,一定要放棄這個離經叛道的想法。大王態度很堅決,勸說者仍然絡繹不絕,不屈不撓。最後,一張“勸諫者死”的牌子立在宮門前,大家望而卻步,再沒人敢去勸說。世界終於安靜了。
可是優孟知道,許多大臣還是不贊成。包括他本人也覺得,這樣做非常不好。他只會唱歌跳舞,什麼國家大義文化軍事都不懂。但是,對一匹馬生前好就算了,死後埋了也就罷了。還要舉行葬禮?還要跟大夫一樣的規格?這要傳出去,別說其它國家,老百姓也要笑死了。
你說,連馬都跟大夫平起平坐了,那些大夫豈不成了馬?不說大夫,一個平民百姓竟連馬都不如。說起來,誰不生氣?他優孟就第一個不高興。
大王是被情緒衝昏了頭腦,只顧着自己心愛之物痛失的難過。想要爲它多做點事,表明自己的心意。他的本意不錯。但是,如果真這樣做了,將來大王要是再喜歡上什麼牛啊豬啊狗的,那可怎麼辦?這些畜牲一個個都凌駕在人之上,大臣們不得氣死啊?
他雖只是個優人,看見衆位大臣憂慮重重,卻又苦於沒有對策,他也想助一臂之力。如果他能幫忙解決這個難題,好歹也算好事一樁,何樂不爲?
決心已下,剩下的就是找到合適的時機,以適當的方式勸說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