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務必要保重身體。爲了先將軍的事,你已經好幾日沒閤眼了。”賀文叮囑道。
噩耗傳來,賀文也暗自垂淚。在和先克共處的一個多月時間裡,先克的有禮、懂事、善感、聰明,每每讓賀文感動不已。先克在平陵縣的種種表現,任何知道他出身背景的人,都會打心底裡佩服他的韌性和毅力。他不叫苦,不任性。他默默承受,謙虛退讓。有時甚至非常體貼,善解人意。他的表現,超出了所有人對超級權貴子弟的期待。
可是,回到熟悉的絳城,熟悉的人事土地。進了將軍府,拿起他熟識的刀劍時,他又恢復到往昔的先克。他年少,心性未定。置身和風細雨之中,有人精心呵護,他會慢慢吸收養份,枝葉漸長,片片向上。回到隨性恣意的環境,他又無所顧忌,縱橫東西,我行我素。
權力化身利劍,他享受到劍指處的快意。卻不知,這是一把雙刃劍。這把劍,揮向對方的同時,還有一面對着自己。敵我雙方多次爭鬥之後,累積了巨量的怨恨憤怒。這些情緒不斷升溫膨脹,如同臨界沸騰的熱水。
揮劍的瞬間,滾水噴薄而出。他用年輕的生命,引爆了激烈內鬥的序幕。他的離去,則讓所有關愛他的人,內心留下一個大洞。無法修補,久久懸置。
“我沒事。”說到先克,趙盾的心間又泛起酸楚痛苦。
先克的死,像是突然而至的地震。晉國朝野爲之震動,流言四起,衆說紛紜。有人說,是秦國派人前來行刺,以便製造恐慌。亂了晉國的陣腳,他們好趁機擴大戰果;有人說,是先克之前在平陵縣查訪,揭了官員老底,以至於整個縣城官員全部被撤換。爲了報復,他們花錢買兇;極少數知情人,得知蒯得祖產被奪,他們猜是蒯得報復所爲。
先克的死因,傳說不一,林林總總。但是,所有人不約而同都有一個共識:殺死先克的兇手,一旦被捕獲,趙盾絕對不會手軟。所有人都等着看,趙盾怎麼做。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如此專注閃亮,像舞臺的聚光燈。追逐着他,跟着他進退左右。
“時候不早,大將軍早點歇息吧。”說着,賀文就要告退。
“你先下去吧,我再坐一會。”趙盾朝賀文點頭。
賀文走後,趙盾試着將思緒重新整理了一遍。撤掉監視蒯得和先都的兩隊人,調集人去監視箕鄭父、士榖、樑益耳。這個沒問題,馬上可以着手安排。至於賀文所說,盯緊軍中之事,命臾駢和郤缺密切留意即可。
先克之死,假如是蒯得和先都,其中任何一人動手,他們是單槍匹馬的赴約,還是帶有隨身侍衛?先都的武藝在先克之上,應該不需要幫手。可是,他的一舉一動,家中侍衛或是朝中僚屬應該有人知曉吧?家中侍衛這一塊,現在不能去接觸,只能從朝中僚屬着手。
除了監視他們的府邸,還有沒有別的途徑?軍士似乎沒有利用上。普通軍士對陣營派系不敏感。反正地位低微,升遷發財與他們無關,只是混口飽飯度日而已。話語投機,一杯酒下肚,就能推心置腹。
就這麼定了!之前派人盯住他們的府院,目標太明顯,容易爲人察覺,現在全部撤去。改成軍士暗訪。既是暗訪,就不設限制,跟“五君子”有關的都不放過。
想到這,頓覺豁然開朗。連日來的情緒堆積,事情紛擾,堵得趙盾腦袋僵化,無法思考。今天總算是撥開雲霧,只待明月了。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趙盾像往常一樣,在“絲綸閣”處理政事。
坐下沒一會,臾駢和郤缺趕來。兩人使使眼色,趙盾便命侍從書吏等人出去。
“兩位將軍同時出現,想必是事情有眉目了。”趙盾期盼喜訊,如久旱渴雨。
“大將軍所料不錯。”臾駢看向郤缺,兩人對視,相互點頭。“今日有軍士來報。先都將軍手下的一名軍士曾說起,先克將軍是他們將軍的手下敗將。說是二人比試射箭,先克將軍輸了。再問之下,又說比試就發生在最近。”
“比試射箭?”趙盾問道:“找到先克時,‘虎嘯巖’裡可有箭羽標靶之類的物什?”
“沒有。” 郤缺的語氣很肯定。“當時,屬下命人將洞穴仔細搜查,沒有什麼有用的東西。” 約略思考了一會,他又繼續道:“不過,洞穴前面倒是有個湖。湖面是一片空曠草地,騎馬射箭倒是不錯。”
趙盾這纔想起,劉進曾和他提起,先克曾帶他們去騎馬玩耍。
“如果這名軍士所說不假,就能證明,先都就是約先克碰頭的人。”臾駢說道:“只要把軍士叫來審問,證實先都的確見過先克。我們又有布帛在手。人證物證俱全,就能坐實,先都就是殺害先克將軍的兇手。此案就破了。”
“臾將軍所言極是。”郤缺也很興奮,“這名軍士所說,與我們掌握的線索一對照,先都將軍是兇手就是鐵板釘釘的事。不由得他不認。”
趙盾沒有二人的興奮。他的反應異常冷靜,二人備感訝異。當日在先府大堂之上,趙盾跪倒在老夫人面前,痛哭失聲。不知是先府哪個僕人走露風聲,此事傳遍晉國上下。是人都知,先克將軍的死,大將軍悲痛欲絕,恨不得將兇手碎屍萬段。此刻,既然可以找出真兇,他應該雀躍萬分纔對。
“大將軍可是有什麼顧忌?”臾駢猜測道。
“從目前種種線索來看,先都嫌疑最大。”趙盾說道:“可是,正如之前與兩位將軍所說——假定他們有更大的動作在後,如果我們此時把先都抓起來,無疑是逼迫他們提前發難。毫無準備,陷入被動的就是我們。”
“最可氣的是,我們還不知道他們的具體部署。別說具體,就是輪廓也不着邊際。等他們現出行跡,怕是爲日已晚。”郤缺說道。。
“不知大將軍如何處置地方官員的上書?”臾駢想到,這件事可能是制約事態發展的一個關鍵。
“我啊——”說到這,趙盾不禁失笑。“把他們統統搬回府上,扔在牆角,置之不理。我倒看看,他們能奈我何?”先克沒事就算了。暫時低下頭,給他們留點餘地也無妨。先克已死,幾乎可以百分百確定與他們有關。趙盾恨不得將他們一網打盡,讓一步都是萬萬不能。
“距離先都拜訪大將軍,有半月了吧?”臾駢繼續追問。
“差不多上下吧。”趙盾轉頭想了想,大約十四五天。
“如此說來——”臾駢似乎在計算什麼,“先克將軍失蹤,是在這之後兩三日?”
“先克的失蹤的第二日,通知到我。”趙盾閉上眼,靜心回想,“在這之前三四日,先都造訪。”他睜開眼,“那意思即是說……”有個想法電光火石般的一掠而過,他企圖抓住,卻是徒勞。
“意思就是——”臾駢接過趙盾的話,“他們其實也預料到,你可能不會迴應。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做了最後的嘗試。可是,依舊等不到你的妥協。他們只好先下手爲強。”
看看趙盾,臾駢深深嘆了口氣,接着說道:“之後,他們不惜把君主煽動起來,爲的就是給大將軍施壓。得知先克將軍的死,大將軍悲憤交加,無暇顧及其它。包括我們在內,所有人的精力都會集中在尋找殺人真兇上。其餘事情就會疏於防範,他們便可趁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