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日辰時,清河崔氏城東老宅。
辰時溫暖的陽光下,一個皓首老翁正提着水壺在花園裡細心地澆花,對圍繞身邊的蜂蝶視而不見。一排珠蘭還沒澆完,水壺卻已經空了,老翁擡起頭看了一眼小徑上的水桶,擡步走了過去。
這老翁正是崔氏族長崔伯顏,比起一年前,崔伯顏老態盡顯,臉上皺紋斑斑,腰板也佝僂了起來。
太子謀逆案時,崔伯顏失去了最喜歡的小兒子崔康,卻只能打掉牙往肚裡吞,絲毫不敢聲張此事。短短的一年多時間,最重視的孫子和兒子全都死去,崔伯顏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這段時間以來足步不出老宅,似乎已經完全心灰意冷了。
“父親,他們來了!”崔伯顏剛把水壺灌滿,一箇中年人走了進來,正是崔伯顏的長子崔世裕。
崔伯顏放下水壺,取出一塊絲巾擦擦手,慢條斯理問道:“都來了些什麼人?”
“父親,范陽盧氏來的是盧道林,趙郡李氏的族長李友親自來了,滎陽鄭氏派來了大公子鄭厚謙,博陵本家來的是二叔崔仲和。”
“唉!”崔伯顏聽完後,重重的嘆了口氣。
“父親爲何嘆息?”
“倆年前,我五姓六家還共進退,卻只剩下了五家!爲父後悔啊,當初不該將太原王氏逼上絕路!如今我們幾家每月獲利大減,王氏卻獨自組建了西去商隊,絲綢之路的獲利極其豐厚,王氏這下子該翹尾巴了!”
崔世裕也嘆了口氣,當初若非崔伯顏一意孤行,王氏怎麼會完全脫離其他幾家?據可靠消息,王氏似乎已經投靠了皇室,這纔拿到了組建西去商隊的資格。不過王氏似乎並沒將事情做絕,還准許和他們交好的其他幾十個世家子弟加入了商隊。商隊回來後,要是可以的話,爭取和王氏修復關係纔是正經!
“走吧,去見見他們。”崔伯顏淡淡的瞥了大兒子一眼,轉身先走了出去。
對這個沒什麼本事的大兒子,崔伯顏一直很不滿意,是崔康和崔玉不死,將來的族長之位肯定不會傳給崔世裕。
崔伯顏一進大廳,盧道林和李友等人趕緊起身迎接,李友更是親熱地上前扶着崔伯顏,緩緩走到座位坐下。
“多謝李族長了!諸位請坐!”
人都坐下後,崔世裕屏退下人,親自上來看上茶水,退在崔伯顏身後。
崔伯顏品了口茶,輕咳一聲道:“諸位,老朽請大家來的目的,大家都知道了吧?”
李友率先道:“崔老,目的我們都知道了。在你來之前,我們還討論過一陣子。”
崔伯顏放下茶杯,捻捻鬍鬚笑道:“那說說你們的看法吧,老朽洗耳恭聽。”
李友沉聲道:“崔老,我們認爲皇上此舉,主要是改變貨幣市場的混亂,同時用貞觀寶鈔代替金屬貨幣和帛、絹,也是爲了將大量金銀收歸朝廷所有。”
崔伯顏淡淡一笑道:“諸位還有別的想法嗎?”
盧道林接口道:“皇上此舉,只怕也有便於朝廷稅收的意思。”
鄭厚謙道:“盧兄所言極是,昔年秦始皇統一貨幣,其主要目的就是爲了加強朝廷的財權,藉以打擊六國餘孽。如今皇上這麼做想要打擊誰?不言而喻,就是想要打擊削弱我們!崔老,您有什麼看法?”
崔伯顏點頭道:“三位說的都有道理,和老朽想的差不多。不過老朽認爲,皇上並不僅僅是爲了打擊削弱我們,而是想要徹底擊敗我們!”
幾人都十分驚訝:“崔老此言何意?”
崔伯顏臉色嚴肅道:“諸位都知道,前太子謀逆案之後,我們幾家在朝堂的勢力越來越小,想要輕鬆賺取鉅額利潤已經不可能了。而且皇上時刻盯着我們,也不能再做冒險的事情,我們的出路只有一條,就是轉而做正經生意!然而皇上一旦成功推行貞觀寶鈔,結果會怎樣?他會完全控制大唐的商業!到那時候,即使我們全力反抗,皇上也會倚仗手中掌握的貞觀寶鈔輕易擊敗我們!”
“崔老所言極是!不知崔老準備如何應對?”
崔伯顏臉色鄭重,看着衆人道:“無論如何,不能讓皇上順利推行貞觀寶鈔!”
李友笑道:“這點崔老放心,我趙郡李氏絕對不會去兌換貞觀寶鈔!不過爲了瞭解下這東西,我派人兌換了一套,請崔老過目。”李友說完從袖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了崔伯顏。
“呵呵,這個老夫也有!”崔伯顏笑着擺手拒絕,“那個帝國銀行在邢州也有分理行,剛開始兌換的時候老夫就派人換了一套。”
“原來崔老早有準備!”李友將信封收回袖中,皺皺眉道:“這東西想要做出來似乎很難,我離家的時候特意讓人試着做做!”
“此事萬不可做!”崔伯顏趕緊出言阻止,“我崔氏素來對紙張研究頗深,自問也做不出這種東西!而且皇上昭告天下,有僞造者罪同大逆,這不會是鬧着玩的!我們只要阻止貞觀寶鈔全面推行就是。”
一直沒開口的崔仲和沉聲道:“老夫也贊同大哥所言,當務之急是如何阻止寶鈔的推廣。除此之外,如何在今年的新茶、蠶繭爭奪戰中佔據上風,也是一件十分要緊的事情!”
崔伯顏點頭道:“二弟所言極是!那些爭奪桑園、茶園的商人雖然做的隱秘,不過在老夫的追查之下還是露出了蹤跡!那些人分爲兩撥,一撥來自漕幫,另一撥來自皇宮內府!”
“皇宮內府和漕幫?”幾人都吃了一驚。
“不錯!老夫完全可以確定!”崔伯顏肯定的點點頭,“諸位都還記得,漕幫花了四百萬貫,從朝廷手中取得了瓷器和名茶購買權吧?”
盧道林搶先道:“當然記得!漕幫憑藉這個購買權,招攬了不少人加入他們的商會!可惡的是,就連范陽、保定等地,也有商人轉而投靠漕幫!爲的就是購買到瓷器和名茶。”
崔伯顏轉頭詢問崔世裕:“我們幾家的商會籌建的怎麼樣了?老夫記得,上個月漕幫的消息傳來之後,老夫就吩咐籌建自己的商會了。”
崔世裕躬身道:“父親,商會已經籌建完成,盧兄、李族長、鄭兄、博陵本家全都參與了進來,目前已經有三千多商人,一共聚攏資金四億三千萬貫。而且還不斷的有人加入進來,估計到了月底會突破四千人,資金也會超過五億貫!”
“這事你做的不錯!”崔伯顏難得的誇獎了一句,“你要抓緊時間,在今年的茶園和桑園爭奪中,一定要擊敗漕幫和皇宮內府!哪怕付出巨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一旦掌握大多數資源,價錢還不是任由我們制定?另外,我們的商會也一定要獲得瓷器和名茶購買權!李族長,這件事就交給你來辦怎麼樣?別說四百萬貫,就是一千萬貫,我們也出!”
李友慨然答應下來,畢竟趙郡李氏也是國姓,由趙郡李氏出面取得購買權,比起其他幾家出面更加妥當一些。
崔伯顏嘆口氣道:“各位,老夫還有件事,要向大家認錯。”
衆人一愣,趕緊連稱不敢,卻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事,都靜靜的看着崔伯顏。
崔伯顏搖頭道:“老夫說的,是太原王氏的事情!當初王氏族長找上門來,老夫卻沒給他機會,這纔將他推到了皇上那邊!不過事情也許還可以補救,據老夫所知,王氏商隊出發前,我們幾家有數十個子弟,因素日和王氏交好,也得以跟着隨行。這樣看來,王氏也並沒有完全斷絕和我們的關係。因此老夫決定,等到王氏商隊迴歸之後親自前去拜訪,大家都是數百年的交情了,何必爲了一點小事鬧得不愉快?”
衆人心頭卻雪亮,若非王氏能夠組建西去商隊,崔伯顏怎麼會降尊紆貴親自前去拜訪?說白了,還不是爲了參與到商隊中去,藉助絲綢之路獲取巨大利潤!不過大家雖然心知肚明,卻各自出言贊同崔伯顏,畢竟成功的話好處大家都有。
見到衆人紛紛出言支持,崔伯顏滿意的笑了笑:“大家還有什麼別的建議?”
李友笑道:“有崔老親自出馬,我們也就放下心了!我認爲今年茶園和桑園的爭奪會更加激烈,因此建議大家準備更多的資金,以免急需資金的時候手忙腳亂。”
崔伯顏點點頭:“李族長此言有理!其他人還有什麼想法?”
“沒有了……”
“那好,接下來大家就分頭行動吧。老夫會暗中前去太原拜訪王氏族長,二弟仲和連同犬子世裕操辦商會的事情,李族長儘快辦好購買權的事情。鄭公子、盧公子,請二位回去,將今天的決議告訴你們的族長。大家都要約束家族子弟和控制的商人,不許前去兌換貞觀寶鈔!若是情況有變,也要大家商議之後再做決定。”
“崔老,聖旨裡說了,半年之後禁止金銀流通!若是皇上追究,如何是好?”
“呵呵,鄭公子多慮了!所謂法不責衆,難道皇上會真的將我們誅九族?他若是敢那麼做,當初科舉那檔子事就會下手了!剛纔老夫也說了,只是眼下不去兌換,若是情況有變,未嘗不會改變。”
李友起身道:“崔老所言極是!那麼我等就告辭了,回去後馬上按照剛纔的商議行事。”
“我等就告辭了……”
崔伯顏也站起來道:“事情緊急,就不留諸位了!事了之後,老夫再親自擺酒宴請各位。世裕,你送送幾位。”
“諸位,請!”
“告辭!”
崔世裕將大家送走之後,回到大廳見崔伯顏正在收起牆上的幾幅書畫,吃了一驚趕緊詢問。
崔伯顏嘆口氣道:“王伯易對這幾幅字畫十分喜愛,老夫就帶着這幾幅畫,去太原見見他!”
“父親,這幾幅字畫是你的心愛之物,怎麼能……”
“呵呵,老夫已經老了,用不着這些了。如今形勢比人強,若是不能拉攏太原王氏,只怕隱患無窮。”
崔世裕十分疑惑:“就算太原王氏暫時獨佔商道,勢力也無法和我們幾家相提並論,父親爲何擔憂?”
崔伯顏皺眉道:“你也不想想,漕幫實際上控制在誰手中?王氏又是和誰搭上關係,才能輕易獨家組建西去商隊?這些事背後都有一個人,此人就是張煥!你明白了嗎?大唐帝國銀行的建立,以及貞觀寶鈔發行這件事情肯定有張煥的身影!而且不出意料的話,爭奪桑園茶山,也是張煥出的主意!爲父想拉攏太原王氏,固然有爲了利益的意思,最主要的是爲父想要從他們口中,知道張煥,或者說知道他背後的皇上真實意圖是什麼!世裕啊,你是下任族長,凡事多用心想想,知道嗎?”
“謹遵父親教誨!這個張煥,着實可惡至極!”
崔伯顏沉聲道:“目前我們幾家處於略勢,只能採取守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瞞你說,爲父曾經派出幾個死士,可惜都沒有接近的機會。老夫臨死之前,一定要爲玉兒和康兒報仇!好了,你去準備馬車,老夫馬上前去太原。”
“是!”
崔世裕出去後,崔伯顏將張煥的名字咬牙切齒唸叨了幾遍,臉上一片猙獰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