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縣,曹府花園。
曹憲躺在張煥所送的搖椅上,看着張煥和曹憲在一邊說笑,心裡卻在想着李世民的信件。李世民在信件中明確說了自己的意思,對於把曹憲的弟子作爲棋子有些歉意。同時也說了,會對張煥全力相助。
曹憲淡泊於政治,本意僅僅是爲了將詞推廣天下,同時也是幫自己的愛徒一把。沒想到李世民卻將這件事作爲了政治鬥爭的籌碼,曹憲心裡自然不樂意。只是事已至此,於公於私都只能全力相助張煥了。
曹巖對這件事毫無所知,此時拉着張煥,卻在詢問苗影的事情。許子由如今基本掌控了江都分舵,計無智和黑風最近悄然搬去了江都分舵,許梅也跟了過去,最近幾天張煥都沒見到他們。只是派人來稟報過,說事情近期就會有大的變化。
倆人說了會話,見曹憲招手,走了過去。
曹憲將李世民的信件給了張煥,讓他自己看。
張煥看完後淡然一笑:“恩師放心,學生必不負皇上的期望!”
曹憲嘆口氣:“老夫不是擔心你的才華,是擔心你遭受世家嫉恨啊!”
張煥一臉嚴肅道:“恩師不必擔心,所謂‘鐵打的世家流水的朝廷’,當今皇上聖明無比,想必已經看到了世家的嚴重危害。即使沒有我,皇上想必也會找時機和世家開戰!”
曹憲沉聲道:“好個鐵打的世家!不錯,南北朝以來,歷次朝代變換,都少不了世家的操縱。皇上登基之初,就曾經起過念頭,只是當時內憂外患,不得不妥協。這次借你的詩詞之論,是準備迂迴着打開缺口,總是你小心就是。”
從曹府出來,天生已經滿天星斗了。張煥回到家,苗影想必等得久了,趴在桌上睡着了。張煥將她抱到牀上,自己卻怎麼都睡不着。
張煥說不擔心那是假的,世家的實力,張煥一清二楚。當初自己爲了名聲,也爲了早日將詞推廣,纔不遺餘力做了這些事。如今事情發展已經出乎意料,如今自己逆水行舟,退則一敗塗地,還會被李世民當做棄子,唯有奮勇向前纔有出路。想到這裡,張煥喟然長嘆,一直以來都想着小富即安,如今卻被捲入漩渦,真不知是福是禍!
縣學大考之後,趙夫子着重開始講解經義。經義是張煥的弱項,因此最近聽講十分專注。今兒下學後走出縣學大門,心裡還在思考趙夫子的講義,就被一羣人攔住了。張煥擡頭一看,見是十幾名錦衣少年,個個衣着華麗,一副趾高氣揚的架勢。
曹巖低聲問道:“叔珩,你認識他們嗎?”
張煥搖搖頭,心裡也在納悶。
這時爲首的少年朗聲道:“敢問哪位是張煥?”
這時其他同學也都出來了,聽見問張煥,都不約而同將目光轉向張煥。
張煥一步跨前道:“在下張煥,諸位有何見教?”
那少年傲然道:“在下清河崔翰,聽聞張公子對詩詞一道,所持看法有悖於聖人教誨,特來請教。”
這少年正是清河崔氏這一代的傑出人物,歷來深得家族長輩看重。這崔翰雖然嘴上說請教,一開口就將張煥擺在了聖人的對立面,可謂是居心叵測。曹巖等人聽見這話,一臉不忿。
張煥淡然一笑:“據聞清河崔氏詩書傳家,對於禮儀頗爲重視,公子態度倨傲,似乎和傳言不符。”
崔翰身後幾人聞言,齊聲呵斥。崔翰眼中冷色一閃,揮手製止那幾人,整整衣冠對張煥行了一禮。
張煥淡然回了一禮道:“至於崔公子說在下有悖聖人之言,在下更是不敢當!難道清河崔氏向來是依仗曲解聖人之言,來打擊不同論調嗎?”
崔翰身後一少年怒道:“張煥,你好大膽!竟然敢詆譭我崔氏?”
張煥微微一笑:“請問閣下何人?”
那少年道:“我乃博陵崔林,這位崔翰乃是家兄。”
張煥也不理會他,對着崔翰道:“請問崔翰兄,這位崔林兄所言是否屬實?”
崔翰不知他什麼意思,點點頭道:“不錯!”
張煥躬身一禮道:“既然如此,有一事還要請教崔翰兄。”
崔翰不得已也躬身還禮道:“請指教。”
張煥沉聲道:“孟子曰長幼有序,崔翰兄尚未說話,令弟搶先出言指責,難道這就是遵循聖人之言?”
崔翰瞪了崔林一眼,忍住怒氣道:“張公子誤會了,舍弟也是一時情急罷了,我崔氏是天下第一知禮數的家族,豈會輕易失了禮數。”
張煥一臉訝然:“崔翰兄此言,竊以爲不妥。”
崔林又要開口,被崔翰瞪了一眼,悻悻的閉了嘴。
崔翰抱拳道:“哦?不知在下適才所言有何不妥?”
張煥肅然道:“閣下說自己家族是天下第一,至當今皇上於何地?置我大唐皇室於何地?”
崔翰一愣,瞬間想起了族長做天下世家譜時,將自己家族置於皇室之前引起的非議。那次李世民勃然大怒,差點就武力相見。最後雖然被迫將世家譜改了,不過在崔氏心目中,這天下第一世家還是非己莫屬。因此剛纔隨意之下,崔翰脫口說了那句話,被張煥一追問頓時有些啞口無言。
這是身後一個青年揚聲道:“崔世兄所言,只是表明崔氏詩禮世家罷了,張公子不免有些斷章取義了吧?”
張煥眉毛一軒:“閣下何人?”
那青年道:“在下范陽盧思德,聽聞張公子對詞百般追捧,在下以爲張公子此舉確實不妥。曹大儒乃是《文選》大家,閣下既然是曹大儒的弟子,爲何不精研我儒家學問,反而捨本逐末呢?”
聽了這話,崔翰兄弟豁然省悟,自己來是和張煥辯論詩詞之爭的,卻和他在其他問題糾纏,實爲不智。
盧思德此言不但指責張煥,還隱隱嘲諷曹憲沒有教導好弟子之意,張煥聽了心頭一怒,朗聲道:“敢問閣下,何謂儒家學問?”
盧思德不假思索:“凡四書五經,聖人之言,皆是我儒家學問!在下雖不才,經義俱都通讀過,未嘗見聖人贊同閣下所言。”
張煥冷笑道:“閣下讀書,只怕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是讀書讀壞了的腐儒罷了!”
盧思德臉色一沉:“閣下還請說清楚,在下何以如此不堪?”
張煥厲聲道:“古之聖賢,無不胸懷天下,對百姓朝廷多有裨益。閣下說自己熟讀經義,請問閣下於國於民有何貢獻?吾師曹大夫,嘔心瀝血編撰《廣雅》,《古今字圖雜錄》等書籍,一心只爲天下士子答疑解惑,這纔是真正的做學問!閣下即使能下筆千言,只怕也是空洞無物,實無一策能利於朝廷,利於百姓!這難道不是腐儒不成?在下雖不才,卻恥於和閣下這般人辯論!”
盧思德臉皮紫脹,欲要反駁卻無從說起,只得黯然退了下去。
這時有一人站出來道:“張叔珩,你強詞奪理,徒陳口舌之利罷了,有何得意之處?”
張煥淡然一笑:“閣下又是何人?”
那人道:“在下趙郡李伯彥,可敢和我等比試一番試帖詩?”
盧思德輕拍額頭,這張煥既然專注於詩餘小令,想必正經學問必然差一些。自己何其愚蠢,竟然沒想到這點。
張煥行了一禮,笑道:“原來是國姓,失敬失敬!”
李伯彥傲然一笑,點點頭甚爲得意。
張煥臉色一沉道:“既然是國姓,理當效忠於皇上,效忠於皇室!敢問昔日崔氏作世家譜時,趙郡李氏安在?”
李伯彥臉色一愣,得意之色瞬間無影無蹤。趙郡李氏和皇族隴西李氏,雖然都姓李,但是趙郡李氏的始祖只是晉朝的大臣李楷。而隴西李氏始祖大大有名,乃是顓頊之後,其後又出了個大名人李聃,也就是孔子之師老子。
相比起來,隴西李氏無論從家世,還是從地位都遠遠大於趙郡李氏。因此趙郡李氏歷來羨慕嫉妒隴西李氏,反而和其他世家門閥走得很近,相互通婚不止。上次崔氏作世家譜,趙郡李氏還在暗中推波助瀾,可惜最後仍舊被李世民強勢改變了。
張煥不等他反應過來,傲然道:“至於試帖詩,李兄不妨命題來!”
李伯彥強壓住情緒,沉聲道:“明年春,科舉大考即將在京城舉行,屆時春色滿城,張公子不妨以‘春色滿皇州’作一首來,我和諸位兄長們洗耳恭聽!”
張煥唯一思索,就想起典出南朝的《和徐都曹》,當下踱了幾步,朗聲吟道:“何處年華好,皇州淑氣勻。韶陽潛應律,草木暗迎春。柳變金堤畔,蘭抽曲水濱。輕黃垂輦道,微綠映天津。麗景浮丹闕,晴光擁紫宸。不知幽遠地,今日幾枝新。”
崔翰李伯彥等人都是飽讀詩書之人,對於試帖詩更是時時精研,以應對科舉大考,這首詩的好壞豈能不知?如今張煥數步之間就做出佳作,似乎可以和曹子建媲美了,一時之間,崔翰等人面如土色。
張煥看了衆人一眼,傲然道:“爾等自持才華驚人,豈不聞坐井觀天?在我張煥面前,也敢論詩?有我張煥在,誰還敢論詩詞?”
這三個問句狂妄之極,崔翰李伯彥等人雖然惱恨非常,卻也知道再說下去,自取其辱罷了,因此雖然個個怒瞪着張煥,卻無人再開口說話。
張煥目光掃過諸人,衆人竟然不敢和他目光相對,紛紛低下頭去。
張煥大笑道:“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爾等豈知我張煥之志?”
笑聲中輕彈衣衫,灑然離去。衆人目瞪口呆,許久仍然呆立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