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一家搬離了京城,宮中也無了過年的喜慶,皇帝身邊人人自危,唯恐伺候不好惹了皇上發火。因出了后妃私通的醜事,後宮戒備愈發森嚴,請旨回孃家過年的幾位娘娘也提心吊膽地回了宮。大約過了兩三天,風聲漸平,宮人也只敢暗地裡嚼舌根子,帝后兩人總算想起了還有一位公主的事兒沒處理。
皇帝命人將太子與長公主傳至皇后的淑儀宮,他且在一旁坐着喝茶,由皇后來盤問兩人當日公主失蹤的緣由。
蘇紫還未開口,便聽見太子道:“我與紫兒因一件小事吵了幾句,她一時惱了便說要出家,我以爲她說着玩的,沒想到她會真去了寺廟。”
皇后盯着蘇紫,“阿紫,是這樣麼?”
蘇紫看了眼太子,遲疑片刻,垂下頭,“是。”
太子這樣說的原因她也能猜到。慕七是個不受皇帝待見的兒子,她若說去尋他,皇帝本就因淑妃的事兒如鯁在喉,必然會震怒。
皇后的臉色緩了,語氣透着寵溺的責備,“你這丫頭也太任性了,也不知是隨了誰,不過吵了幾句就這麼顧頭不顧尾地亂跑,若真出了事怎麼辦?”
皇帝從來不曾訓斥過蘇紫,他擱下茶杯,沉聲道:“想來也是阿雲做的不對,既是比阿紫大幾歲,便該知道讓着她,況且阿紫素來懂事,也不像那些輕狂的孩子。”
太子道:“父皇教訓得極是,兒臣已經知錯了。”
皇帝頷首,目光落在蘇紫身上,“阿紫,以後若是受了欺負,只管告訴朕,朕定不饒他。”
蘇紫偷偷看了眼太子的神色,見他眸色幽深地也看她,她忙移開目光,“多謝父皇恩典,我記住了。”
若不是知道實情,她還真會當自己纔是這對夫妻親生的了。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淑儀宮,太子喚住她,“紫兒,等一下。”
蘇紫轉過身,“三哥……”
她心情略有些複雜,親眼見過他殺人以後,她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了,鳳朝沒有天子犯罪與庶民同罪的說法,皇權便是主宰一切的力量。
除了她以外,沒人會覺得死在太子箭下的兩條性命有多無辜,反而會認爲他們是死有餘辜。
如果太子是個殘忍絕情的人,她可以仇恨他、敵視他。但,他不是,他只是做了當時任何一位將士都可能會做的事情。
當朝風氣如此,人命並不可貴。她若拿這事兒刁難太子,是否有些苛刻了?
兩人的目光各異,半晌,太子輕輕嘆氣,“從前我從未與你置氣,今年便算把未來許多年的架一起吵完了罷?”
太子的話語透着無奈的示好,蘇紫想了下,認真道:“未來有多長誰也沒法預料,算來我們這才吵了兩次,三哥確定未來許多年我們會只吵這兩次麼?”
太子道:“當然,我會讓着你。”
蘇紫撇撇嘴,“說的像我很不講理似的。”
太子輕咳一聲,“那麼,算你讓着我。”
太子處處退讓,神色無奈,到底是相處多年的兄妹,蘇紫沒法冷
着臉了,面上有了些笑意。
太子也笑了,“還有,慕七的事兒,你真冤枉我了。”
冷靜下來之後,太子便已後悔不該與她置氣,白白地背了黑鍋,不但他不好過,她也生氣,待想要找她解釋時,她便已經去了王府。
這件事,他不解釋,蘇紫也知道是她冤枉了他。當時她心裡着急便口不擇言,後來想一想,慕七性子雖沉靜,卻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他若不願意去,太子拿刀架他脖子上也沒用。
況且,太子又不是傻瓜,怎麼會明知她會爲此事生氣還明目張膽地送慕七出宮?
蘇紫俯身恭恭敬敬地給太子行了個禮,笑道:“奴婢給太子殿下請罪了,殿下可千萬別與奴婢計較。”
太子笑着拉她起來,“偏你又學的這麼樣,認錯這樣快,叫人也沒法說你。”
太子拉她手的動作變成了抱,見他忽然將她抱起來,蘇紫晃着腿,叫道:“三哥,你快放我下來!”
太子低聲輕笑,“紫兒不是說喜歡我抱你麼?”
蘇紫急了,“此一時彼一時,再說了,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太子緩聲道:“好了,別鬧好麼?我已經好久沒抱過你了,你都變輕了。”
沒法掙脫他的懷抱,她翻了個白眼,“你怎麼不說是你的力氣變大了?”
太子果真思忖,“這個麼,倒也是有可能。”
走了一段路,蘇紫忽然想到什麼,問他,“三哥,那天淑妃胸口的箭是你射的?”
太子道:“是,當時她大約是被柳安的死刺激了,遷怒於你纔會對你下手。”
蘇紫皺眉,“你也不該對淑妃射出那一箭呀,你和淑妃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而且她素日對我們也還算好,你這不是濫殺無辜麼?”
太子沉默片刻,道:“她死與活我倒是不在乎,當時情況危急也沒想太多,況且她死得還算輕鬆,若是當時留她一命,只怕她的下場更難看。柳安已經死了,不還被父皇挫骨揚灰?”
聞言,蘇紫微微一怔,她沒想過如果淑妃活着的後果,“話雖如此,但……慕邵楚不會這樣想罷?那麼多人看見是你殺了淑妃,他會恨死你的。”
太子微微一笑,“別擔心,我既然已經做了,便能承擔後果。”
慕邵楚與太子之間還是有幾分兄弟情義的,蘇紫心裡有點難過,“你還是去和他解釋一下罷,他現在正需要親人的安慰。”
太子笑着,沒有回答,眼眸裡的情緒諱莫如深。
***
蘇紫想着已經過了這麼些天,慕邵楚一個人冷靜也夠了,再讓他一個人待下去,怕是他會悲傷成病或者想不開,下午帶了新做的糕點去芳華宮看他。
芳華宮沒了女主人,一切卻仍舊是原樣,皇帝並未對慕邵楚有別的安置。
接待蘇紫的是個淡青色衣裙的宮女,她眉目清秀、身量苗條,看來是個有些上等的丫頭,她記得淑妃是喚她碧玉。
她一面給蘇紫斟茶,一面道:“四皇子在寢殿已有五日
,說是想一個人待着,誰也不見。公主的好意,奴婢會轉告四皇子。”
這丫頭似乎是個有心計的,蘇紫發現她無論怎樣執意要見慕邵楚,碧玉總能不失恭敬地尋了藉口給她擋回去,見蘇紫不說話盯着自己,碧玉又道:“若公主真的擔心四皇子,待四皇子願意出來時,奴婢一定馬上派人來通知公主。”
蘇紫到底是沒見着慕邵楚,回到明月宮,她暗歎,“淑妃,不是我不幫你安撫你兒子,可我連他面也見不着,實在是你的丫頭太厲害呀!”
見蘇紫對着窗戶說話,小玉笑了,“公主在那兒和誰說話呢?”
蘇紫道:“我在背詩呢。”
小玉驚訝,“好容易放了假,公主竟還背起詩了,若真這麼愛學習,奴婢這便收拾了書房,今下午便認真看書好了。”
聽得出小玉是在開玩笑,蘇紫道:“小玉,你還是饒了我罷,我不過隨口一說。”
小玉抿着脣笑,“奴婢也是說笑呢,公主方纔出門是去見四皇子麼?”
蘇紫收了笑意,嘆道:“沒見着。”
蘇紫將原因說給小玉聽,小玉卻忽然笑了,“公主,這碧玉是淑妃生了皇子以後從孃家送來的丫頭,從小便伺候四皇子,好像比四皇子也大不了幾歲,奴婢聽聞淑妃還有意要將她給四皇子做個通房丫頭呢!”
***
次日,蘇紫去了,依然沒見着慕邵楚。以後又連着每日去一次,碧玉總能把她給擋回來。三日後,蘇紫已不是爲見慕邵楚而去,純粹是爲了與碧玉一決高下似的。
她開門見山道:“碧玉,你今兒說什麼也不成,我要見他。”
蘇紫低估了碧玉的道行,她沒拿往日“四皇子不願見人,還請公主別爲難奴婢”之類的話搪塞她,反而含着淡笑道:“公主要見人,奴婢自是不敢攔着,只是四皇子猜着公主今日也會來,特寫了一張字條讓奴婢轉交於公主。”
紙條捲成了一個小條子,展開來,上面是慕邵楚如他人一般飛揚跋扈的六個大字:有多遠滾多遠。
蘇紫極有涵養的沒有發怒,微笑着將紙條拍在桌上,“轉告他,我已經滾遠,回不來了!”
碧玉將人送至門口,命人關上宮門,折身經過一溜長廊,進了一間寢殿。
雖是白天,殿內卻沒有明亮的光線,帷幔低垂,濃重的暗影蔓延如水。
掀開一層層帷幔,碧玉站在了一排珠簾前面,道:“四皇子,公主已經走了。”
半晌,裡面傳出低沉的一個“嗯”字。
碧玉忍不住擡眼,透過細密的簾子,她依然看不見他,牀上的青色牀帳撒下,隱約有一條長影倒映在上面。
她揪心地蹙眉,“四皇子,奴婢看長公主與其他來看望您的人不同,她連續幾日來芳華宮,絕不只是爲了奚落您,想看您的笑話。”
迴應她的只是兩字,“出去。”
低沉、虛弱、沙啞,碧玉眼眶微熱,不知四皇子變成什麼模樣了,別說公主,就連她也是見不到四皇子的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