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明月宮,宮女太監們跪了滿地,齊聲高呼“奴才/奴婢見過公主殿下……”,神情與語調彷彿是面對着九天神佛般激動欣喜,小玉與翠兒迎着蘇紫進了大堂。
宮女太監是分了等級的,在蘇紫面前伺候的全是些較爲聰明靈秀的奴才,她便不太認得低等的奴才,但奴才卻是認得主子的,整個宮裡最好伺候的也就這位公主,是以她一回來衆人皆是歡喜。
小玉哭着跪下道:“公主,奴婢以爲再也看不見你了,茶飯不思,怕您在外面會出事。以後您要去哪兒,千萬要帶上奴婢,奴婢雖然是個卑微的丫頭,但奴婢會拼死護着公主。”
翠兒也忙跪下了,“公主,您也得帶上奴婢,論情分是不及小玉自小伺候您,可奴婢已經習慣伺候公主了,也喜歡跟着您。”
本想着從此宮中是沒人待她好了,蘇紫心裡還有幾分悵惘,見她們這樣,心裡一暖,笑着將兩人扶起來,“我倒樂得有丫頭伺候呢,只是到了年齡,難道你們就不出宮的麼,難道要跟我一輩子不成?”
小玉道:“公主在哪兒,奴婢便在哪兒,這是一定的了。”
翠兒也道:“奴婢也是一樣。”
蘇紫伸手抹掉小玉面上的淚水,“好了,你們別瞎擔心,皇上罰我做御前宮女三年,我是哪兒也去不了的。”
小玉與翠兒齊齊怔住了。
此時,皇后宮裡派了人來請公主,蘇紫也不及換衣裳,仍舊是民間的尋常打扮,路上已暗暗做好受訓的心理準備,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她的預料。
皇后沒有訓斥她,而是晾着她,蘇紫便一直跪在當地,若是尋常召見也不必行跪拜之禮,但她心中有愧,又是遠行歸來,原該慎重地行大禮。
皇后召見的也不止她一人,她跪了沒多久,太子便過來了,他身邊還有一位身弱拂柳的粉衫少女。
蘇紫認得那便是如今內定的太子妃秦衣衣,她亦是將軍之女,也被送來上書房讀書,她與秦衣衣卻並無交集,只知道她的確當得起太子妃該有的風儀與賢淑。
皇后命人給太子與秦衣衣上茶。
秦衣衣看了眼太子,又看了看皇后,見他們皆對地上的人視而不見,心下微轉,面上便淺淺有了一抹笑,“皇后娘娘從宮外召個小姑娘進來做什麼的?”
皇后眸光落在蘇紫身上,這才注意到她並未上妝,頂着素顏,一身尋常布裙,髮髻輕挽,長髮散下,全身上下竟只有一支碧玉步搖的裝飾。
宮內哪怕是宮女也得上妝打扮,儀容端莊,舉止得體。
皇后眉心便蹙緊了,“你這是什麼打扮?”
蘇紫瞪了眼秦衣衣,她也不是表面那麼賢淑無害麼,什麼宮外的姑娘,別說她換了身衣裳,秦衣衣就不認得同窗幾年的人了。
皇后見狀,不悅道:“本宮問你話,你這樣兇巴巴地看別人做什麼?”
太子擡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頓。
蘇紫只得垂首道:“姑姑,您知道我剛從外面回來麼,見
了皇上,如今又來見您,哪兒有時間換衣裳?”
皇后還未說話,便聽得秦衣衣驚訝地以袖掩脣,聲音婉轉嬌氣,“原來是公主啊,今兒還真沒認出來。”
蘇紫微笑,“那麼是你的眼睛有毛病了,要治治麼?”
秦衣衣被嚇到般看着她,又眸光楚楚地看向太子,太子神色清淡,不爲所動。
皇后卻忍不住了,淡淡道:“本宮如今也不識得你了,是不是也該給本宮治一治眼睛?”
蘇紫忙搖了搖頭,道:“姑姑,您不識得我,那必定是我變得讓姑姑認不出來了,但無論如何變,姑姑最後總能認出我來的。”
皇后道:“爲何?”
蘇紫擡起頭,道:“因爲我總是會認得姑姑的,姑姑也只有我這麼一個侄女,自然也會認出我了。”
皇后微微一怔,被這話觸動了心腸,她大哥待她從來便好,如今他留下一點血脈,她又如何真能狠心棄之不顧?別說大哥亡靈不安,她如親女兒般寵了這丫頭這麼些年,又豈是輕易放得下的?
沉默半晌,皇后看向了秦衣衣,“秦小姐,改日再請你來用午膳,今兒本宮乏了。”
秦衣衣只得隨着一個宮女出去了,她本指望着太子能送一送她,卻見太子連目光也不曾落在她身上,只得暗暗咬牙去了。
秦衣衣剛走,皇后便嘆了口氣,“起來罷。”
見皇后略有迴轉的意思,蘇紫暗喜,前世見慣了人情淡薄,便以爲親人也是如此,如今看來親情還是不那麼容易就淡的。
皇后見她不起來,便道:“怎麼?是怨本宮讓你跪久了?”
蘇紫擡起臉,微微一嘆,“姑姑,跪是跪得太久了,但我惹姑姑生氣了,也是應該受罰,不過跪下容易,起來就難了。”
皇后一怔,太子眸色深幽地定在她身上。
蘇紫道:“我腿又酸又麻,一動就難受,姑姑不怪我失儀的話,便讓我在地上坐一會兒好了。”
皇后原是做出冷淡形容要讓她怕一怕,聽了這話,沒繃住便有了點笑意,“阿雲,去將她扶起來坐下。”
太子便起身扶了她起來,握住了她的手卻站着不動。
面對他,有些愧疚與尷尬,蘇紫低聲道:“多謝三哥。”
她用了點力氣沒能抽出手,太子又只顧盯着她看,她一急便用力一推,人便往後倒了下去,太子伸臂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抱在了懷裡。
蘇紫心中一跳,忙推開了他,在椅子上坐下,低着頭沉默。
皇后只作未見的樣子,道:“阿紫。”
蘇紫擡頭看她。
皇后道:“本宮本以爲能留你一輩子,你嫁給阿雲,親上加親,極好的一件事情。如今弄成這樣,本宮是你對失望透頂了,也罷,你這性子本也不合適做太子妃,倒是本宮強求了,哪兒能事事如願呢?”
太子微抿薄脣,脣色變得極淡。
正是親上加親纔不好,蘇紫道:“姑姑,以後我不會再讓
您操心了。”
皇后見她乖覺的模樣,便笑嘆道:“不操心?要操心的事兒多了去了,你如今十五正是議親的年紀,哪怕不嫁阿雲,也該選個王孫公子嫁了。偏你又和皇上頂嘴,乖乖地認錯不就好了?做三年宮女也就十八了,到那時不就成老姑娘了?”
蘇紫忍不住道:“十八就很老麼?那三哥今年二十一了,豈不是也很老?”
太子看向她。
皇后失笑,“也不知你整天哪兒來的這些古怪想法,女子也是能比男子的麼?”
蘇紫暗想,這些人的想法纔是真古怪,十八歲不正是女孩兒如花朵般初綻的年紀麼,怎麼就老了?還說女子不能與男子比,若要讓她們看一看二十一世紀的新時代女性,豈不會是驚訝得下巴掉下來?
心中這般想,蘇紫便笑道:“原來姑姑是怕我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麼,那不更好,我一輩子陪着姑姑。”
雖是說笑的話,皇后卻聽得極歡心,讓蘇紫坐了過來,撫摸着她的頭,面上有了慈愛的神情,倒一時把先前那些罅隙拋諸腦後。
太子顯得沉默極了,他的目光很靜很深,讓人猜不透他心裡的想法。
皇后像是忽然記起太子還在旁邊,對他道:“阿雲,本宮看秦家姑娘也不錯,是個和善穩妥的孩子,日後該也是能當得起一國之母,她家也是將門之家,對你日後政權的鞏固也有益處。”
太子不言。
皇后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又嘆道:“至於你與阿紫的事便自此作罷,即便有些什麼也該忘了,以後還是好好地做兄妹,不能再如以往那般親近,該注意點分寸,日後阿紫是還要嫁人的。”
太子依然不言。
蘇紫覺出氣氛有些古怪,便也不開口了,略坐了坐,皇后便留他們一道吃了午飯,方讓兩人回去了。
蘇紫與太子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來,蘇紫低頭看着午後陽光照出的太子身影,兩人獨處時的沉寂更令人難熬,她是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了,好像怎樣都是不對的。
默默地走到了石階前,她沒留神,差點摔下去,太子不知何時轉過了身,他扶住了她,語聲很淡,“你在想什麼?”
蘇紫道:“沒有什麼。”
太子看她一眼,“你走罷。”
前面還有好一段是兩人回宮皆需走的路程,他的意思分明是不想與她同行。
蘇紫沒有動,沉默片刻,道:“三哥,對不起。”
她轉身要走時,他道:“不用這樣說,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想要的,我都給你。但你最想要的卻是離開我,這一點儘管很難做到,但我已經盡力在做。”
蘇紫一怔,回頭時,看見的卻只是他朝着相反的方向漸行漸遠。
她看見的只是他的背影,卻無法看清他內心的掙扎與痛苦,他努力剋制着回頭走向她的衝動,她想要的,他可以給。
太子忽然定住了腳步,擡頭看向天空,神情有絲痛苦的茫然,可是,他真的能做到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