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紫並不知這次壽辰辦得如何,太后偏愛清淨,不愛上前頭去瞧熱鬧,連正午的膳食也是在自個兒宮裡用的。蘇紫雖能以陪伴太后之名躲過壽宴,作爲男人的秦初卻是要代表她出席的。
秦初只在太后宮裡陪着說了會兒話,便告辭去了宴席上。
這頓午飯初時吃得甚是平和歡樂。慕西晚還不會使筷子,太后身邊的侍女翠濃持着勺子給他餵飯,他並不乖乖吃飯,吃了幾口便要歪着腦袋看上蘇紫一眼。
兩隻大而閃亮的黑眼珠格外天真。
太后滿是憐愛地責備,“小晚,不吃飯可不會長個子啊!”
慕西晚撲閃着眼睫毛,奶聲奶氣地道:“皇祖母騙人,孃親說了,小晚一定會長得和父親一樣高大英俊。”
“那也要吃飯纔好。”見他委實可愛,太后不禁笑着招手,“乖孫,過來,皇祖母親自餵你吃飯。”
慕西晚走了過去,翠濃搬了張椅子擱在太后旁邊。
“你老看你姑姑做什麼?”太后端着一碗飯,右手握着勺子,問他。
蘇紫也笑着等他回答。
慕西晚又看了眼蘇紫,方慢吞吞地道:“因爲小姑姑是小仙女啊……”
太后一愣,“怎麼說仙女?”
蘇紫還想着這小傢伙倒是嘴甜,竟會拐着彎兒誇她了,沒想到慕西晚卻一本正經地道:“書房裡有小姑姑的畫像,我問是誰,父親便說是仙女。”
沒有人迴應他的話。
太后擡起頭看了蘇紫一眼,目光是分辨不清的深意,蘇紫感到有些愕然與窘迫,她以爲慕行雲早已對她死了心,卻從他的兒子口中發現了他埋藏的愛意。
太后嘆了口氣,似乎有些遺憾之意。
慕西晚並不察覺任何異樣,閃着眼睛望蘇紫,連聲叫道:“小姑姑,小姑姑,你會不會仙法呀?能不能變給我看?”
“不會。”
“真的不會?”慕西晚好似不信,又好似失望地道。
“仙法麼,姑姑是沒有法子變了。”蘇紫對他親切地笑了笑,“不過姑姑會講故事,你要不要聽?”
慕西晚黯淡下去的眼珠又發出了亮光,他用力點了點頭,忽然察覺皇祖母似乎有些難過,忙道:“皇祖母,我吃了飯再聽故事,好不好?”
太后淡笑着摸了摸他的頭,“就是這樣。”
這時,清柏派了人送些吃食過來。秋月是領頭兒的,以前在御前當差時,她與蘇紫的感情較之旁人更好些,兩人見了皆是微怔,隨即展露了會心一笑。
臨要退下時,秋月忽然在桌下偷偷握了下她的手。
蘇紫怔了怔,目光微訝,卻看見她已領着宮人走出了門檻。
“怎麼了?”太后問。
蘇紫理了理微斜的衣襟領口,淡淡一笑,“沒什麼,只是想起了以前在御前當差的日子。”
太后點點頭,亦笑了,“以前侍奉先帝的那四個一品宮女,如今倒是隻剩下那個方纔那個孩子還留在御前了。”
久不留意宮中事情,蘇紫有些驚訝地道:“那麼春花、夏荷她們哪兒去了?”
太后臉上的笑淡了些,道:“西宮太后說是想要幾個伶俐的丫頭,皇上便將她們給了她。”
蘇
紫心裡忽然如被刺輕輕紮了下般,她略微蹙了蹙眉,沒有作聲。
倒是太后有些慨嘆地道:“如今宮裡邊是大變了樣,除了一樣的花花草草,哀家是半點看不出往事的痕跡了。以前看不出,這位皇上竟是個半點不念舊情的人。”
蘇紫大約也聽駙馬提過,朝堂裡大換了一班人馬,這尚可理解爲皇帝在鞏固自己的政權。好些宮女太監卻也無端遭了禍事,或是丟了命,或是下了獄,或是放出宮。
也怪不得太后會認爲皇帝不念舊情,蘇紫卻已猜着幾分,大約是清柏在報復以前貶低蔑視他的人。
心情忽而有些沉重,她道:“姑姑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纔是,不要去想這些事情,若是覺着孤單,叫我進來陪幾天,或是讓三哥他們常來看看您也好。”
“誰說不是呢,哀家是看得淡了,什麼都是虛的,哀家如今也沒什麼盼頭,就指望着你們過得好便知足了。”太后淡笑着看她。
“姑姑能這樣想最好。”蘇紫欣慰地道。
“你也別來攪這趟渾水了,少進宮來罷,哀家若想你了,自會出來看看你,也好散散心。”太后忽然道。
蘇紫心裡猛地一跳,以爲太后察覺了清柏與她的事情,儘量鎮定地問:“姑姑怎麼這樣說?”
太后嘆了口氣,“新帝登基不久,後宮裡還只有那麼一位淑妃,自是風平浪靜。可來年春天一選秀,多少姑娘又要添進來,有的是熱鬧好瞧呢!”
蘇紫手裡的筷子忽然滑落在地上,她要低頭去撿,翠濃已順手撿了起來,另一個宮女來送上一雙新的筷子。
她勉強笑了笑道:“姑姑這樣說了,我自是不會常進宮來的。”
太后點了點頭,低頭一看,忽然笑得眼睛眯起來,眼角的魚尾紋也微微抖動着,“哎喲,乖孫這是困了麼?怪皇祖母,顧着說話倒忘了你。”
蘇紫也看過去,不禁輕鬆地笑了,連心裡的憂愁也散去不少。小傢伙背靠着椅子,雙手抱着蜷着的腿,小腦袋一上一下地點着,好似一不小心就能栽到地上去。
“翠濃,好生抱着世子去裡屋睡罷。”太后笑着吩咐。
翠濃也笑着上來抱了孩子,輕聲道:“奴婢曉得了,世子睡得可真香。”
小傢伙閉着的眼睛忽然半睜了開,一看清被誰抱着,便帶了點不高興的哭音,“不要你,姑姑講故事!”
翠濃哄他去睡覺,他仍只管鬧着要聽故事。
蘇紫便站起身來,好笑地應承,“好,好,姑姑這就講故事給你聽。”
小傢伙這才滿意了,甜甜地一笑,衝着她張開雙手,拖長了聲調吐出一字,“抱……”
蘇紫便將他接了過來,側身對着太后道:“姑姑,我先進去了。”
慕西晚躺在了牀上,見蘇紫只坐在牀沿邊,便笑着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道:“姑姑上來睡。”
翠濃正在一旁往香爐裡放百合香,聞言便笑着解釋道:“公主,世子睡覺是要人陪着的,說來也怪,一離了人,他便能曉得的。”
翠濃出來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公主伸手環着世子的肩膀,正用着溫柔清淺的聲音在講故事,看來倒像是一對親密的母子,她忍不住笑了笑。
蘇紫講的是美人魚的故事
,小傢伙聽着聽着便閉上了眼睛,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小美人魚沒有殺掉心愛的王子,跳進了海里,變成了漂亮的泡沫,王子也從此再未見過美人魚。”
“故事完了麼?”小傢伙忽然閉着眼睛呢喃了句。
“完了。”蘇紫收回攬着他的胳膊,讓他躺平了,爲他掩了掩被角,“睡罷。”
小傢伙睡得很熟,發出輕微的呼吸聲,白皙的臉蛋紅撲撲的。
蘇紫的心忽然變得柔軟,收回了打量他的視線,她從衣襟裡取出了一張紙條。這是秋月交給她的,但她能猜到,寫這張紙條的人絕不會是秋月。
她並不認得清柏的字跡,但透過紙上的這行字,她可以聽出清柏淡然而霸道的口吻。
只有八個字:未央宮,酉時三刻。
還真是夠言簡意賅地約她見面,是篤定了她一定會去的罷?
蘇紫忽然起了些憤然與抗拒的情緒,她決定了,讓他一個人在未央宮見鬼去罷,總不至於他會敢當着太后的面拖走她。
這麼一想,蘇紫心裡痛快許多,彷彿報復到了他一般,她愉悅地躺了下來,睡了一個算得上安穩的午覺。
蘇紫做了個極可怕的噩夢,她竟然聽到了清柏的聲音,冰冷清晰如在耳畔。
“慕紫!選擇他就是你的答案?”
周邊的空氣如罩了寒霜,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遲鈍的尚處於淺眠狀態的意識被凍得有些清醒了,這時便更爲清晰地聽見了噩夢般的聲音。
“所以,你是拒絕了我!”
這似乎、好像、應該不是夢罷?
她渾身一顫,猛地睜開了雙眼,片刻後,她的身體完完全全僵住了,像是被他身上的寒冰給凍住了。
是他!他正站在牀前,高大挺拔的身影擋去了大半光線,令人感到昏暗的壓抑以及一絲恐懼。
他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冷意,沒有了以往的淡然無謂,像是在冰雪下面覆蓋的火山,矛盾的兩面相互撞擊,彷彿隨時都會爆發出某種危險的力量。
蘇紫發覺身旁沒有小傢伙了,她已不在太后宮裡,這是個簡單幹淨的房間。
“我怎麼在這裡?”她認出了,這是他在未央宮住過的臥房。
清柏稍稍側了側身體,窗戶裡透出來的淡黃色光線便照在了白色的牀單上,他道:“你看清楚,夕陽要落盡了。”
房間裡顯得很昏暗,唯有被夏季的斜陽照射的地方明亮着,而他正站在傾斜的暖暖的光線裡,很容易給人一種除了他以外,世上再無光明的錯覺。
她沒有允許自己產生錯覺,儘管看來很耀眼迷人,但他卻是黑暗的深淵,愛上他,將再無光明。
“是,我看見了。”她道,不知道小晚身邊沒人會不會醒。
“酉時三刻已過。”他冷聲提醒。
“那又如何?”她冷笑,他的霸道令她抗拒。
清柏微眯着眸,看了她半晌,緩緩道:“看來你已無所畏懼了。”
“或許。”她帶些譏諷地道。
“你以爲我會因你不是處女這件事而放過你?”清柏的聲音有些異樣地幽沉。
蘇紫這才意識到,從她醒來起,他似乎就在講一些奇怪的話,他似乎誤會了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