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雲易便要帶蘇紫出府去見安寧,用的是雲易陪着她逛街的由頭,慕楓一句話也沒說便同意了,縣令見王爺這樣也不敢拒絕,只暗暗叮囑雲易將公主看緊點兒,別讓她逃了。
安寧並不知蘇紫是來見她辭別,只當她是從山上回來了,拉着蘇紫的手格外高興,她們兩個一面說話一面逛街,雲易則像個忠心的僕人在後面結賬加提東西。
見她雙眸明亮,脣角含笑,歡歡喜喜的活潑樣兒,蘇紫便道:“阿寧,你要一直這樣好好兒的,知道麼?”
安寧笑道:“幹嘛突然說這樣的話,聽來怪怪的。”她挽着蘇紫的手臂,湊近她的臉,“對了,我還沒問你,好好兒地怎麼在寺裡呆了這麼些天?”
蘇紫回頭看了眼雲易,懶懶地道:“你家秋公子不是說我玩兒去了麼?”
安寧微微紅了臉,擡眼見雲易正對着她笑,忙道:“阿紫!你別混說!”她伸手輕輕擰了下蘇紫的臉,“快說!到底做什麼去的?我不信寺內真是玩的地方!”
蘇紫道:“我不告訴你,雲易知道,你只管問他去好了。”
安寧扯着她胳膊,“我偏要你說。”
蘇紫叫道:“不講理,不想說還非逼我,雲易,你也不管管她?”
這幾日雲易待她溫柔體貼,說話又極盡風趣纏綿,安寧便已動了心思,只兩人並未捅破那層窗戶紙,只是各自心裡有數,見蘇紫話裡話外拿她打趣,她便急了,“阿紫,你看我不堵住你的嘴,這種話也是混說的麼?我與他並沒什麼,他憑什麼管我?”
蘇紫忙躲到了雲易的身後,雲易雙手提着東西,只得無奈地笑着看安寧,“好了,我不敢管你,這可是在街上,別打打鬧鬧,阿紫妹妹就是愛瘋玩,你別讓她得了興致,愈發胡說了。”
安寧紅着臉站在他身前,“好。”
蘇紫搖搖頭,嘆道:“真是風水輪流轉。”她拍了下雲易的肩膀,“你也真是高手。”
雲易微微笑了,“阿紫妹妹,謬讚了。”
安寧正欲說話,忽然一個小和尚揮着手奔這邊過來了,人還未到,聲音已傳了來,“蘇姐姐——”
蘇紫見是明一,便笑了,“沒了我幫你打水,這個時候你不該去後山打水麼?怎麼下山了?”
明一道:“我是與師兄一道下來的,妙空大師讓師兄去於員外府裡登門致歉。”
蘇紫道:“你師兄說得出對不起三個字麼?我看他可沒半點愧疚之意!”
明一也覺着想象不出仙人般的師兄會給人道歉,皺了皺眉頭,“沒關係,師兄站在那兒,我來說。”
於淼兒的死最大原因是因爲她,她也該過去纔是。蘇紫想了下,便問,“你師兄在哪兒?”
明一側過身指着不遠處,柳樹下邊站着的白衣少年,“還是師兄先看見了蘇姐姐呢。”
蘇紫回頭看向雲易,“我有事要過去一趟,待會兒在你的客棧會合。”
明一明白她是要一起去於府,高興得拉着她去見師兄。
見兩人往那邊走了,安寧納罕道:“那人是慕七麼?仿
佛有些像,卻又不太像。”
雲易目光微深,“如今已經不是了。”
安寧笑道:“那麼是以前是的意思了?難怪阿紫會在寺院呆着,她小時候便對慕七與旁人不同,上一回鬧失蹤嚇得我們全家不安生,也是因了慕七的緣故。”
雲易沉吟道:“若真這樣,倒的確有些特別,不過阿紫還是少和他接觸的好。”
安寧點頭,笑道:“我也這樣想呢,如今的這個清柏着實太不食人間煙火了,半點人情味也沒有。”
雲易失笑,“別說了,我手上提着東西酸得緊,還是快回客棧罷。”
***
見明一要帶了蘇紫一同去於府,清柏也並未反對,三人一同上了於府的門,卻沒能進去,於員外讓家丁拿掃帚將他們趕下了臺階,於夫人更是激動得又哭又罵。
明一有些被嚇到,清柏神色不變,冷靜理智地表達了他的歉意之後,將他們的憎恨與怒罵、痛苦與哭泣留在了身後,輕緩從容地走了,白衣無塵,背影挺拔。
蘇紫跟上去,有些意外,“我以爲你不會道歉。”
明一也點頭,“我也以爲師兄不會道歉。”
清柏道:“我不覺得自己對於淼兒有任何罪過,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但師父之命,我不能違背。事實上……”他目光淡然,“未被接受的歉意,沒有誠心的歉意,根本算不上道歉。”
雖則於淼兒是因她而死,但若非她癡戀清柏,便不會成爲無辜的一枚棋子,蘇紫忍不住道:“你這樣說也太過分了,如果不是愛你,她原本可以安安分分地做個富家千金,不會有這樣悽慘的結局。”
清柏淡淡道:“這是她的選擇,後果也該由她自己承受,與人無尤。”
蘇紫道:“你這是在推卸責任!”
清柏道:“你若喜歡一樣物品,你卻無法得到,因此你傷心、難過、痛苦,甚至因爲得不到而死掉,你會怪那樣物品麼?”
蘇紫微怔,沒有答話。
明一卻道:“我不會。師兄,這便是佛經裡常說的執念了罷,那位於姑娘是被自己的執念害死的,是她執着於師兄,但師兄並沒有什麼錯。”
聽來也有理,蘇紫卻不肯贊同,道:“物品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相提並論。喜歡一樣物品,得不到便是傷心死了也怪不得物品,因爲它是死物,沒有感情,不能要求它有什麼愧疚。但於淼兒喜歡的是人,難道你和物品一樣沒有感情麼?怎麼能如此冷漠地說起一個愛你的姑娘?”
清柏側頭看她,“我不敢肯定有還是沒有,但對於於淼兒,我可以確定地告訴你……”他語聲淡漠,“她的死,對我來說無關緊要。”
見他這樣直白地說了,蘇紫也不能強迫他非得愧疚,非得傷心,感情不是可以說有便有的。
蘇紫只得嘆了口氣。
熙熙攘攘的人潮裡,他們一前一後地走着,誰也沒有說話,無形的寂靜屏障隔開了街市的喧鬧聲。
半晌,清柏問,“什麼時候走?”
蘇紫道:“明天一早。”
清柏又問,“
想逃?”
蘇紫奇怪他爲何這樣問,頓了下,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覺得我還能去哪兒?”
清柏靜默片刻,道:“早知今日,何必出來?”
蘇紫笑道:“當初與今日的局面已經不同了,我可以回去了。”
清柏眼神奇怪地看她一眼,“害怕麼?”
蘇紫低頭想了想,“有一點。”她嘆氣,“無非是受點皮肉之苦,總不能一氣之下殺了我罷?”
清柏道:“你倒想得開。你不怕比我以前過得更差?”
蘇紫笑了,“這個我可以擔保,絕對不會。”
清柏面上也有了淡淡的笑,“那麼,後會有期。”
蘇紫站住了,望着他,“會有期麼?”
清柏道:“只要你不死得太快。”
蘇紫吃驚地瞪着他,“你這算冷笑話麼?”
清柏神色複雜,低聲道:“總之,你自己保重。”
清柏領着明一走了,蘇紫看了會兒他的背影,莫名覺着她以爲的這最後一次見面不會真的成爲最後一次。
***
進了雲寧樓,便有小廝領着蘇紫去二樓,拐角處便已瞧見了安寧在那兒與雲易說話,安寧一轉頭見到蘇紫,便要過來。
雲易卻忽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拖入了一間廂房。
蘇紫愣了下,聽到身後傳來縣令含笑的聲音,“我正想着要請公主一道吃飯,便在這裡碰上了。”
縣令與幾個隨從簇擁着慕楓上樓來了。
蘇紫只得隨他們一道走,誰料慕楓偏偏在雲易進的那間廂房前面頓住了腳步,他剛要伸手推門,蘇紫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側頭眼神空茫地看她。
蘇紫笑着將他往別處拉着走,“那裡邊有人了,我帶你去一個更好的屋子。”
飯桌上,蘇紫很快明白了縣令請客的用意,他極其流暢討好地對慕楓進行了一番從外至內的誇讚,蘇紫聽得牙酸,之後便是說自家女兒如何如何傾慕他,又是如何如何地賢良淑德。
蘇紫撇撇嘴,縣令這牛皮吹得有點兒大,秋蘭花的賢淑她是半點沒看出,話癆加虛榮倒是格外明顯。
她饒有興致地等着慕楓如何應對。
然而,令她失望之餘又好笑的是……慕楓壓根沒聽出縣令的意思,只是偶爾地“嗯”一聲,目光繼續空茫。
縣令想必也被他這樣兒給弄得有點着惱,卻又只得忍着,問,“那麼,王爺的意思是……?”
慕楓拿着筷子,表情深思,給人一種他在思考是否要娶縣令女兒的錯覺。
縣令便耐心地等。
蘇紫看不下去了,直接推了推慕楓,“慕楓,縣令問你的意思呢,你快說呀!”
縣令有些感激地看了眼蘇紫,蘇紫卻是故意想看笑話。
慕楓也沒辜負她的興致,呆了呆,轉頭看向縣令,“嗯?我沒什麼意思,飯菜很好。”他補上一句,“今晚也可以在這裡吃。”
蘇紫忍不住笑出了聲,完全忽略掉了縣令那張色彩紛呈的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