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紫與華煙兩人進了竹林,循着琴音見到了一個雪衣少年,清淡的陽光被竹竿折射成破碎閃耀的光線落下來,他周身縈繞着這極淡極白的光芒,面容清俊,目光沉靜。
候在一旁的兩個小宮女見了她們,正要張口,蘇紫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揮手讓兩個宮女悄悄走了。
琴音不絕,少年兀自撫琴,對於別的一無所見。
他有一雙桃花眼,不輕佻,不風流,漆黑的瞳仁裡透着清冷深邃。
蘇紫蹲在他面前,原來喜堂上遇見的少年不是眼花,他此刻就在她面前,她想起了,他還是個瞎子。
她饒有興致地雙手托腮看他彈琴,他毫不知情她在盯着他,這個認知讓她有幾分莫名的竊喜。
華煙站在一旁,見蘇紫這樣火辣辣地盯着男子不由替她臉紅了,當少年的目光偶爾與蘇紫對上時,她更是心驚膽戰,雖說明知他看不見,到底也太讓人緊張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少年站起身,“侍書,把琴收了罷。”
華煙正要說宮女走了,卻被蘇紫捂住了嘴,聽見蘇紫應聲,“是。”
竹林的路,少年大抵是極熟了,他朝左邊的路走了,雪白、飄逸的袖擺隨着他不疾不徐的走動而流動如雲。
華煙低聲道:“阿紫,你想做什麼?”
“我還沒做過宮女呢,而且這個瞎子好像挺有趣的,你先回去罷,我陪他玩兒一會兒。”蘇紫一面回答,一面彎腰抱起琴。
華煙望着蘇紫已經追過去的背影,暗想,他哪裡有趣了,這人看起來和她大哥一樣冷。而且,人家眼睛看不見已經很可憐了,阿紫說的玩兒該不是要捉弄人家罷?
記起上午會有裁縫來流光閣爲她量尺寸做衣裳,華煙料想阿紫會有分寸也就不管了,自己先回去。
***
出了竹林便有一座小院落,大門前的牌匾上寫着“竹園”二字,倒也算清幽雅緻的地兒,蘇紫走進院子。
院子裡的屋子不多,一目瞭然,一間正廳,四間小廂房,左右兩旁分別是茅房與廚房。少年沒在院子裡,大約是進了屋子。蘇紫站在院子裡打量,院裡開墾了一小片土地,由木柵欄圍繞着,裡面種的是些蔬菜。在蔬菜旁邊還修了個小圍欄,養着幾隻咕咕叫喚的母雞,嗯,沒有公雞。
難道是用來下蛋的?蘇紫想了下,走過去,牆根邊種着一排青竹,她折了一根竹枝,用它去戳了下母雞的肚子。
“咕咕……”母雞扯着脖子直嚎。
蘇紫笑了,好久沒見到這麼平民的動物了,那隻母雞被戳得躲遠了,她又去戳另一隻,聽着急切的叫喚,真是……好親切的聲音啊!
“很好玩兒,是麼?”有人平靜地問她。
“對啊!我……”蘇紫語聲一頓,扭頭看向身後的人,忙丟了竹枝,“我什麼也沒做,你看不見的,對吧?”
慕七淡淡道:“我聽得見。”
蘇紫乾笑一聲,“琴要放哪兒?”
慕七道:“你不是侍書。”
蘇紫笑道:“侍書姐姐尿急,讓我幫你拿琴。”
慕七道:“嗯,擱在大堂的桌上。”
蘇紫進了屋子,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勁,起初沒注意,方纔與慕七說了幾句話,越聽越覺得熟悉,好像昨夜山洞裡神秘人的聲音。
她昨晚感興趣的兩個人竟都是他麼?
說起來……昨晚偷情的那一對兒,那靈兒的聲音也有幾分熟悉,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蘇紫走出屋子,便驚呆了。
院子的一角,少年握着把斧頭在砍柴。
砍柴麼,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重點在於砍柴的人是個瞎子啊,他不怕斧頭歪了砍自己手上去麼?
每看他揮動一下斧頭,斧頭閃着的寒光便讓她心裡發顫,她叫道:“你住手!”
慕七舉起的一斧頭沒揮下去,他側身望向她所在的方位,一雙青山般的長眉微微一蹙,“你怎麼還在?”
蘇紫奪過他手
裡的斧頭,“你不是皇子麼,怎麼還要自己劈柴?”
慕七道:“我不是。”
的確沒有哪個皇子混得比他更差了,他不承認這個身份也是有着怨恨的罷。
她目光環視一圈,這才發現他的院子沒有僕人,就連食物好像也要……自備啊!當初是覺着太子會讓他過得好,她才允許他過來,很明顯,他過得並不算好。
“太子就這樣照顧你的麼?”蘇紫咬脣,有點氣。
靜默片刻,他不答反問,“你是什麼人?”
蘇紫一愣,“我、我是側妃宮裡的宮女蘇蘇。”
慕七道:“哦,斧頭給我,你出去。”
蘇紫不可置信地瞪眼看他,“你趕我走?”
大約是當了多年公主,受人尊敬慣了,她對他的態度感到有些不適應。
慕七淡淡“嗯”了一聲,伸手去摸她的腰帶,她吃了一驚,那隻修長蒼白的右手在摸她?
“你做什麼?”她問。
慕七沒有答,那隻手卻已經摸到了她的右手,從她手裡拿過了斧頭,轉過身,半蹲下身子擺正了木頭,方又繼續劈柴。
“……”
她深吸一口氣,很好,結果她的阻止並不能起到半分作用。
不過,慕七顯見是幹慣了粗活的人,那雙可以彈出絕妙琴音的手此刻也能緩慢卻安全地劈柴。
蘇紫坐在石階上看他幹活。
他劈了柴,堆好木頭,下一件事是打水。他熟門熟路地走到古井旁,將木桶拋入水中,提上來一桶滿滿的水,因用了力氣,他的神情微微緊繃,薄脣緊抿,從她的角度望去,他挺直的鼻樑,抿起的薄脣,微尖的下頜,形成了立體而深邃的輪廓。
裝滿了水缸,已經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他的額頭滲出汗珠,如墨的髮絲微微溼潤,身形挺拔如青松,整個人散發着少年的活力。
她以爲他可以歇息了,他進了屋子,沒片刻功夫,出來時手上端着個葫蘆瓢,待他走到圍欄,她才知道葫蘆瓢裡裝的是米,他又要餵雞了。
一整個上午,他在家務活裡度過了,她在看他幹家務活裡度過了。
他往大堂裡走,一腳踩在了她的膝蓋上,聽見她嚷道:“我去,你要踩我也先打個招呼成麼?”
慕七神情有一分詫異,“蘇蘇還在?”
前世也有人曾喚她蘇蘇,聽到他口中喚出自己真正的名字,蘇紫驚喜地站起來,“是啊,是啊,我還在。”
聽出她莫名的激動,慕七淡淡“哦”了一聲,“我要做午飯了,你還不走?”
蘇紫跟在他身後,進了大堂,“慕七,你說你怎麼這麼寒磣?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怕我在你這裡蹭飯是罷?想我走?”她大搖大擺地往椅子上一坐,“我纔不走呢,我一個小丫頭能吃多少?”
慕七神色平靜,他是來進屋喝水,他沒有茶葉和茶碟,只用一隻瓷碗從茶盅裡倒了半碗水,他一口氣喝完了,才道:“那你先坐着。”
大堂也沒有字畫等裝飾,一張圓木大桌子,幾把椅子,看來清貧簡陋。蘇紫一個人呆在屋子,她想起前世的自己,像慕七這樣十七八歲的年紀時,她過得也並不比他好。那時正在上大學,白天要認真學習好贏得獎學金,晚上還要去夜市兼職,原本就有心疾的身子更加壞了。
她是因心疾被父母給拋棄了,好歹沒見過父母也不覺傷心,慕七卻是真切地體驗着被皇帝嫌惡忽視的痛苦。
蘇紫正要起身去廚房,一個粉衫宮女走進來,含笑道:“公主也該回去了,側妃娘娘等着你一起用膳。”
蘇紫道:“我就在這裡吃飯。”
宮女一怔,“七公子留公主一起吃麼?”
蘇紫道:“是啊,怎麼了?”
宮女的神色愕然,語氣古怪,“沒什麼,只是太子殿下也在流光閣,公主若是留在這裡,奴婢不好回話。”
聽了這話,蘇紫只得隨她往流光閣去,離開前隔着廚房的窗戶,道:“慕七,我要回去了。”
等了片刻,蘇紫見他沒有答覆,便轉身出了院子。廚房內,慕七握着菜刀發了會兒呆,目光凝注如黑玉。
***
過年的時節臨近了,宮內張燈結綵,紅帶飄搖,宮裡的人皆忙碌起來,進出宮外採辦年貨的太監也多起來。臘月二十七,皇帝賞賜各宮娘娘並子女的東西便分下來了。每位公主的賞賜皆是黃金百兩,錦緞百匹,獨長公主與二公主兩人多了一樣玉簪子。
蘇紫下學回來,明月宮正在貼春聯,張掛紅燈籠,院子、屋子皆有下人在打掃,小玉正拿着帕子在擦門,見了蘇紫,忙道:“公主先回你的房間待着,這些人在忙着打掃,仔細弄髒了您的衣裳。”
蘇紫搖搖頭,笑道:“不了,你們全都這樣忙,我怎麼好意思嫌着?”
蘇紫拿了把掃帚掃院子,小玉與翠兒笑了笑,也不理會,往年何嘗沒管過,公主仍是執意要幹下人的活兒,說什麼“勞動光榮”。
轉眼已是臘月二十八,學堂放了十天假,學生們回去過年了,臨別前,安寧請了蘇紫過幾天一定得去王府住幾天,兩人一起出門逛街。
次日一早,蘇紫收拾打扮了,穿着一身鮮豔衣裳往東宮去了,隨太子與華煙一同去皇家宗廟祭祀先祖。皇室成員幾乎全聚在了宗廟,蘇紫這麼個十三歲的丫頭也成了老一輩的人物,大家在院內井然有序地站着,皇帝與皇后在廟內叩拜行禮。
華煙低聲道:“這場面可比我家祭祖大多了,皇家的人真多啊!我認得的沒幾個。”
古代三妻四妾,又沒有計劃生育,子孫自然繁衍得多,她敢擔保,皇帝自己連孫子也沒認全呢!
蘇紫笑道:“以後日子長着呢,以後慢慢兒就習慣了。”
一個兩三歲的粉嫩糰子搖晃着兩條短腿,到了蘇紫腳邊,他眨巴着黑葡萄般大而明亮的眼睛,奶聲奶氣地道:“姑……奶奶……抱……”
華煙忍俊不禁地笑了,“這小孩兒叫你什麼?”
蘇紫也有點汗顏,這小粉糰子是皇二子榮親王的孫子,也就算是她皇兄的孫子,去年將將學着說話,在過年的宮宴上,榮親王妃指着蘇紫讓他叫“姑奶奶”,這小糰子便記着了,每每碰上便要她抱。
“炘兒,快過來。”榮親王妃對蘇紫笑了笑,將小糰子抱回去。
蘇紫見了華煙笑話她,便挑了下眉,“煙煙別笑了,有個白得的孫子多好啊,什麼時候你也給我生個小侄子來玩兒?”
華煙紅了臉,“你小聲點兒!”
太子走過來,敲了下蘇紫的腦袋,笑道:“瞧你說的什麼話,我的兒子是給你拿來玩兒的麼?”
蘇紫翻了個白眼,跑到榮親王妃身邊,摸着慕炘的小臉,笑道:“我纔不稀罕你的兒子,我有孫子!”
榮親王妃一愣,帶笑的目光遊移在她與太子之間,“這是怎麼個道理,長公主不是還沒和殿下成親麼,哪裡就想到生兒子了?”
太子瞧着蘇紫勾了脣角,蘇紫有些惱,“王妃,你別胡說呀,我說的可不是自己生兒子!”
站在榮親王妃身邊的也是幾位王妃,聞言,皆是忍不住笑了。
“喲,這話也奇了,難不成你和太子的兒子還能是太子生的?”
帝后走出宗廟,見她們在笑,便問,“怎麼回事?”
榮親王妃便將方纔的話說了一遍,皇帝看了眼蘇紫,也笑了。
皇后步下臺階,語氣微帶責備,眼神卻滿是笑意與寵溺,“你這小丫頭整天胡說些什麼,沒羞沒臊的!”
蘇紫跺了下腳,“姑姑,分明是她們聽擰了,關我什麼事兒?”
接下來該由皇帝的子女進宗廟祭拜,蘇紫在公主中排行爲長,實際上還比二公主小了一歲,因皇帝念在她失了父親的份上便給了她長公主的尊號。她與太子領頭走在最前面,太子低聲笑道:“紫兒,別板着臉了,小心祖先生氣。”
蘇紫哼了一聲,“離我遠點兒,我還氣呢!”
太子無奈地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