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一身灰藍色棉布直綴,髮髻上包着一塊布,看着就像一位鄉下教書先生,提着前襟,走在西苑的路上。
“海公,請這邊走。”祁言在前面引着路。
海瑞不急不緩地在後面跟着,時不時舉目看看周圍的環境。
“老夫有大半年沒來西苑,這裡還跟以前是一樣,沒有變什麼。”
祁言在前面陪着笑臉答道:“回海公的話,是沒變什麼。太子殿下只是叫日常維護,其餘的都沒有大動。”
“沒有大動就好啊。”海瑞欣慰地點點頭,又繼續追問道,“殿下還是每日那般早起?”
祁言遲疑一下,看着海瑞黑漆漆的臉,最後還是答道:“是的。”
“殿下這般自律,果真是堅毅之人。大半年不見,想必殿下又長大不少。”
這些話可以說。
祁言連忙答道:“回海公的話,皇后娘娘前日還特意叫小的們量了量,足足一米七了。”
“一米七?這是什麼說法?”
“回海公的話,這是太子殿下剛頒佈不久的衡量單位。說是工廠商號稟告,以前的寸尺丈以及錢兩斤過於粗糙,三四年前就叫統籌局找了欽天監等衙門,一起擬定了長度、重量等度量單位。
這一米的長度定義爲通過京師的子午線上,從赤道到北極點的距離的千萬分之一。爲此,欽天監足足量了三年,才定下來。
一米分十等分,每分爲一分米;一分米再分十等分,每分一釐米;一釐米分十毫米,是爲長度。
一立方分米純水重一公斤。一公斤又分一千分,每分一克,故而又叫一千克,它恰恰又等於兩斤,是爲重量。
純水在海邊燒開爲一百度,結冰爲零度,中間等分一百分,上下延續,是爲溫度。
日夜一天分二十四小時,即一小時爲半個時辰。一個小時分六十分鐘,一分鐘分六十秒,是爲時間度量.而今已經頌布天下,現在順天府在京師最先推行二十四小時。街道路口修鍾亭,擺設機械鐘。此外鼓樓、鐘樓,也改爲按二十四小時敲響次數。”
祁言巴拉巴拉講了一通,海瑞聽得津津有味。
“嗯如此一改,怕是又有人提出非議?”
“是的海公。有些清流們上疏說,說古制舊衡用了上千年,用的好好的,沒必要改,改了反倒會讓百姓們不知所措。奏章都被留中。”
“呵呵,這些迂腐之輩。先師時穿得還是麻布衣服呢,他們怎麼不繼續穿呢?與時俱進,他們的腦子就跟花崗石一樣。他們啊,把聖人的《易經》奉爲經典,卻忘記了這本書精髓在於一個易字嗎?
生生之謂易啊!”
祁言馬上說道:“海公說得真好,一聽就是懂大道理的人才說得出來的。”
“不要這麼誇我,老夫只是一介舉人,除了一身錚錚鐵骨,什麼學問,根本不被人看得起。”海瑞不在意地說道。
“對了,楊金水去了哪裡?”
“回海公的話,楊公公現在是少府監掌印太監。”
“少府監?內廷終於改了。”
“是的,內廷現在只剩下四個衙門,司禮監、御馬監、內官監和少府監,此外宮女們另有一個尚宮司,由皇后娘娘派了四位尚宮管着事。”
海瑞神情複雜。
這樣改,一口氣把內廷四司、八局、十二監,合計二十四個衙門合併成四監,還在撥出四家被沒入官中的道觀寺廟,改爲養榮院,由少府監直管。
放出兩千多名年紀大、又無家可歸的內侍和宮女們,安置在那裡養老,衣食無憂。還有上千名二十歲以上宮女,被放出紫禁城,許配良人以予婚假。
是大大的仁舉德政。
可那個少府監,讓百官如鯁在喉。
統籌局大部分權柄移給了少府監,一個加大號的統籌局。
還有部分權柄,連同這次內廷改革,裁併的二十四衙門的權柄,移交給了太府寺、太常寺和太僕寺。
沒錯,這次吏治整飭、中樞改制,悄無聲息地拉開的序幕。
海瑞看過邸報,居然多了個太府寺,這難道不是在分戶部的權柄嗎?難道又要走上前宋機構重迭,職責不清的老路嗎?
待會一定要當面問清楚。
海瑞跟着祁言,來到西苑萬壽宮偏殿裡。
“臣海瑞,拜見太子殿下。”
“剛峰公,快快請起!”朱翊鈞連忙把海瑞扶起來。
“殿下確實又長高了。”
“孤今年有十六歲了。”
“是啊,十六歲,這麼高,身子又這麼壯實。先皇要是看到殿下這個樣子,不知道有多高興。”海瑞雙眼裡噙着淚花說道。
朱翊鈞笑了笑,眼睛裡也閃着光,“皇爺爺去了天庭,肯定看得到。前些日子,還託夢給我,笑眯眯地看着我,可高興了。”
“大明被殿下治理得蒸蒸日上,先皇肯定看着高興。”海瑞用衣袖搽拭了眼角。
“剛峰公請坐。”朱翊鈞客氣地說道,“今天請剛峰公用晚膳,我叫西苑的膳房多加了兩道菜,都是家常菜。”
海瑞哈哈一笑,“臣知道殿下在吃方面,不是很挑,只要可口就好,還有那個營養。”
“對,營養。”朱翊鈞也哈哈笑了。
兩人對坐下,朱翊鈞對祁言說道:“去把那瓶準備好的葡萄酒取來。今日海公來了,孤破例喝點葡萄酒。”
海瑞也不拒絕,“謝殿下款待。臣不禁美酒佳餚,還有好茶,只是自己買不起,只好到處蹭吃蹭喝。”
朱翊鈞笑着答道:“西苑歡迎海公來蹭吃蹭喝。”
祁言端來一瓶瓷瓶裝的葡萄酒,還有兩隻精美的玻璃酒杯,倒上鮮紅的葡萄酒,擺在朱翊鈞和海瑞面前。
海瑞看了一眼玻璃酒杯,不以爲然,因爲他知道這些賣價不菲的“西洋玻璃器皿”,到底是什麼貨色。
實際上它造價非常便宜,但一番包裝後賣得很貴,一般百姓買不起。買的都是有錢人,在海瑞眼裡,都是傻老帽,大肥羊。
只要不是坑老百姓,海瑞的原則是睜隻眼閉隻眼。
朱翊鈞舉起酒杯,對海瑞說道:“海公辛苦了,孤敬你一杯。”
“謝殿下。”
海瑞雙手舉起酒杯,彎腰回禮,然後不客氣地抿了一口,閉上眼睛,抿着嘴巴,讓酒水在齒頰間迴盪,衝擊着味蕾。
好酒,真是好酒,太子所藏的酒都不是凡品。
不過海瑞也知道,太子不好酒,宮中所藏酒水都是爲紫禁城裡的皇上準備的。
想到這裡,海瑞不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海公在東南辛苦。”
海瑞不在意地答道:“臣只是盡本分而已,不敢說辛苦。”
“孤原本還擔心,海公會就就徐府風波的事上疏,沒有想到海公能沉得住氣,在松江府一直清查徐家以及其他世家侵佔的田地。”
“臣大致也知道當前的朝局,太子離不開徐少湖。且在臣的心裡,讓徐府和其他世家吐出侵佔的田地是第一要務,至於如何嚴懲,反倒不重要了。”
海瑞在心裡補了一句,老臣信得過太子殿下,相信你能把蒼生黎民放在心上。要是先皇和皇上,老臣就不是這樣的做法,一定會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逼得這兩位轉頭去逼徐階,逼他把田地吐出來。
“孤知道,海公心裡有蒼生黎民。”
海瑞也答道:“老臣也相信殿下,心裡有蒼生黎民。”
朱翊鈞哈哈一笑,舉起酒杯道:“海公,爲天下蒼生黎民,我們同飲此杯。願天下大同,蒼生黎民少受一分疾苦。”
“好!”
海瑞欣然答道。
喝完酒後,祁言給朱翊鈞倒上葡萄酒,又來給海瑞倒上酒。
等他離開,海瑞捋着鬍鬚,不客氣地說道:“臣聽聞中樞改制了,新設了幾個衙門,心有不解,還請殿下解惑。”
朱翊鈞毫不遲疑地答道:“海公請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