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應龍目光一凜,“胡公,又出什麼事了?”
胡宗憲心裡暗讚了一聲,果真是心思敏銳的潘鳳梧。
“今天督理處收到湖廣急報,岷藩奉國將軍朱顯棱、輔國中尉朱啓鋰,吉藩輔國將軍朱效鍀、奉國中尉朱務榛等五人,在寶慶府、長沙府、衡州府和永州府交界的白馬關舉旗,打出相煎何急、誓清君側的旗號。
聚得地方盜匪潑皮兩千餘人,自稱鎮東、鎮西、鎮南、鎮北郡王,以及討逆大將軍等僞號,先是南攻永州府零陵城不得,調頭襲擾祁陽、常寧鄉鎮,裹挾鄉民男女兩千餘人,意欲南竄廣西。”
聽了胡宗憲的話,潘應龍說道:“兩三千蟊賊而已,不足掛齒。胡公,學生斷定此事並不嚴重。”
“確實並不嚴重。
原本蘄州荊藩、常德榮藩、長沙吉藩、武岡岷藩、襄陽襄藩、饒州淮藩等宗藩子弟上百人,不滿皇上削藩之策,暗地勾連,意欲發動遍及湖廣江西的暴亂。
早早被錦衣衛發現,一直盯着。
皇上叫督理處廷寄東南,調了五營海防營和陸戰營逆江而上,入駐武昌、長沙等地,又密調警衛軍諸營,抓住時機,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只是百密終有一疏,朱顯棱等五人在外,僥倖逃脫,連忙捲了爪牙逃往武岡,意欲據此作亂,結果被警衛軍追堵,無奈調頭前往白馬關,在那裡匯成一處,又收買了部分山賊水匪,舉旗作亂。
這些人跟福建、江西海盜山賊沒法比,更不用說與廣西僮瑤土司比,被剿除指日可待。
只是他們作亂時機,不偏不倚正好在皇上即位之初。
這纔是最大的麻煩!
此前的種種異象,白虹貫日、地震,再加上這突如其來的造反,天災人禍都湊齊了,那些人更加鼓譟,上疏彈劾的奏章如同雪花一般。”
潘應龍聽出胡宗憲話裡的擔憂。
“胡公,你擔心皇上會動搖?”
“鳳梧,曾銑、夏言爲何會死?因爲世宗皇帝動搖了,留嚴而棄夏。”
潘應龍聽出胡宗憲話裡的無奈。
當年他爲了東南剿倭,不得已投靠了趙文華,進而成爲嚴黨黨羽,這一污點,將永遠銘刻在心裡。
曾銑、夏言、趙文華、張經、嚴世蕃等人的慘死,讓胡宗憲心裡滿是畏懼。
最是帝王無情心。
誰也不知道,皇上會不會爲了某種政局平衡,拋棄了他,就像當年世宗皇帝拋棄了曾銑、夏言、嚴世蕃一樣。
尤其是皇上初即位,異象不斷,天災人禍連連,引發了朝野上下洶涌的輿情。
剛剛登基的皇上會不會爲了平息這股輿情,無情地拋棄他?
科學昌明時代的人們,永遠也不會理解古代人對於天降異象的恐懼。
在胡宗憲看來,天降異象的壓力,對於皇上來說,肯定跟泰山一樣沉重,不知他能不能扛得住?
潘應龍想了想問道:“胡公,近期皇上有什麼安排嗎?”
“皇上傳諭,正月二十六,叫老夫、譚子理、戚元敬、鎮遠侯隨御駕去西山校閱慰問羽林、控鶴、龍驤京營三軍。
二十七日,叫老夫、戚元敬、方良隨御駕去南苑校場校閱慰問勇衛營。”
潘應龍心裡有底了,“胡公,你是當局者迷啊。天降異象,皇上暫時沒有放在心上,你何必庸人自擾呢?”
胡宗憲目光一閃,“閱兵,鳳梧所言有幾分道理。皇上叫老夫與元敬隨駕校閱京營和勇衛營,已經是在寬慰老夫。只是老夫過於自憂,沒有體諒到皇上的苦心。”
潘應龍左右看了看,亭子附近沒有任何人,輕聲道:“胡公,王繼津等人暗中串聯,先大造輿論,意圖在二月初一的早朝上上疏。”
胡宗憲眉頭一皺,“此言老夫也聽說過。二月初一的早朝,也是皇上的登極大典。他們藉此發難,是想逼皇上就範啊”
潘應龍點頭應道:“胡公,這些人用心險惡。皇上登極大典,普天歡慶,他們非要摻進去一顆老鼠屎,還非要逼着皇上當衆把這顆老鼠屎吃下。
只要當場不能發作,收下這些彈劾奏章,皇上就必須給出一個交代。
天下人都在等着看,天降異象,警示蒼生,皇上如何給天下一個交代。”
胡宗憲恨恨地說道:“是啊,天降異象,身爲天子的皇上,必須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只是可恨!老夫不能爲皇上分憂解難。”
潘應龍勸道:“胡公,你現在是那些人的目標之一,此時一動不如一靜。你要相信皇上,除此之外,張叔大也會積極應對此事。”
“張叔大?”
“胡公,你身在督理處,只是管着戎政,那些人一時顧不上你。張叔大身在內閣,又兼着天官。去年年底試行考成法,讓多少京官恨得咬牙切齒,欲除之而後快。
相比之下張叔大比你更危急。胡公,說句不好聽的話,相比張叔大,你就是塊搭頭。”
胡宗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鳳梧說得有道理。老夫管着戎政,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拉上老夫只是湊個添頭而已。
只是老夫的心,還是七上八下,不踏實。過幾天趁着陪皇上去西山閱兵,老夫想試探一下。”
潘應龍搖了搖頭,勸告道:“胡公,學生建議你不要試探。”
“不試探?”胡宗憲有些不甘心。
“胡公,你在皇上面前,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不放在心上?”
“皇上掌纛,我們有什麼好擔心的?”
胡宗憲的眼睛一亮,緩緩地點了點頭。
松江華亭縣徐府,徐琨拿着幾本冊子和十幾張揭帖,興沖沖地跑進書房裡。
徐階正在書房裡揮毫寫字。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徐琨站在旁邊,靜靜地等徐階寫完,放下筆,在丫鬟端着的銅盆溫水裡洗了洗,又用毛巾擦拭乾淨。
“老爺的字,真是越來越見渾然天成。”
“少拍馬屁,有什麼事?”
“老爺,兒子收到蘇州那邊傳過來的冊子和揭帖,請老爺過目。”
徐階一伸手,有美婢遞上玳瑁老花鏡。
他戴在眼睛上,接過徐琨的冊子和揭帖,細細地看完後,若有所思地取下眼鏡。
“老爺,來勢洶洶啊。”
徐階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對。”
徐琨一愣,“老爺,哪裡不對?”
“皇上的手段老夫是知道的。深謀遠慮,最擅長佈局。王繼津那些人老夫是知道的,全身上下最厲害的就那張嘴。
皇上眼皮底下,讓王繼津鬧騰成這樣,還把冊子和揭帖,從京師傳到江南來了,真當皇上的東廠和錦衣衛是吃乾飯的。”
徐琨一聽,覺得很有道理。
“老爺,那皇上打得什麼主意?”
徐階揮揮手,示意美婢和丫鬟都退下。
徐琨連忙上前去,扶着他的胳膊,攙扶到座椅上坐下。
徐階把捏着手裡的老花鏡收起來,放到桌子上,默想了一會,然後點點頭:“嗯,老夫有點明白了。”
“老爺明白皇上意欲如何?”
“以前啊,他再擅權專國,也只是太子,不是天子。就算是行新政,也以解決當下問題爲要緊。”
徐琨靈光一閃:“興工商、整飭鹽政,豐盈國庫。暢通海運,以緩漕運之弊。”
“對,解決當下最重要的兩個問題,再暗地裡拿住兵權,確保他的儲君之位不會有意外。其餘新政都是試探性的,這裡試一下,那裡試一下。
以試探深淺、摸清底細爲主,不着急全面推開,皇上做太子時就很有耐心。”
徐琨興奮地說道:“現在皇上即位,再無意外之虞,他現在準備全面推行新政?”
“是的。全面推行新政之前,他要把朝堂擺到秤上好好稱一稱!”
徐琨愣住了,“老爺,你是說王繼津這次鬧騰,是皇上睜隻眼閉隻眼,就是想好好看一看朝堂上百官們的真面目?”
徐階靠着座椅,半閉着眼睛,幽幽地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先皇駕崩,新皇即位,正是動盪之時。
新臣與舊臣之間要爭,新臣與新臣之間也要爭。朝中百官各懷心思,暗潮涌動,而且還是處處暗潮,波詭雲譎。
皇上擅佈局做局,他最擅長的就是或逼或引對手入他設定的局。”
徐琨眼睛發亮:“老爺,暗地裡縱容王繼津等人以異象攻訐朝政,是皇上布得局?”
徐階老神在在地說道:“天降異象、警示蒼生。多好的攻訐理由,就像一把鋒利的寶劍,誰都想把劍柄抓在自己手上,把劍鋒對準別人。
於是人人都盯在這件事上,按照時興的說法,這思想不就統一了嗎?知道百官們想做什麼,也知道他們會怎麼做,接下來就好應對了。”
徐琨眼睛裡閃過失落地說道:“百官還是被皇上拿捏住了。”
徐階渾濁的眼睛裡閃爍着老狐狸的精光,“那有這麼簡單。百官們在皇上手裡吃的虧還少嗎?吃一塹長一智。
老二,看着吧,用不了多久,一場精彩大戲要敲鑼開演了。只是這戲演着演着,會不會成爲第二次大禮儀,真就不好說了。”
徐琨看着老父親臉上的幸災樂禍,心裡也笑了。
老爹,看來你在皇上手裡,也吃過苦頭!
正月二十四,紫禁城奉先殿,朱翊鈞、皇太后陳氏、皇后薛氏向隆慶帝神主和靈柩行禮。
今天是隆慶帝龍馭賓天一個月,三人一起來奉先殿燒香磕頭。
禮畢後,三人出了正殿,站在殿前平臺上。
朝日噴薄而出,把一片素縞的紫禁城映成金色。
陳氏問道:“皇上,先皇的山陵如何?”
“太后放心,工部朱尚書正在實地勘查。他做事情十分踏實,又善於營造,有什麼問題定會及時發現,及時處理。”
“唉,不要誤了入山陵的吉日就好。安置好先皇,我們也算了了一樁大事。”陳氏嘆了一口氣,她看了看朱翊鈞和薛氏,“你們說會話,待會叫皇后來慈慶宮。哀家這些日子,一刻都離不開她。”
說罷,陳氏下了平臺,坐上步輦離開。
朱翊鈞轉頭看了看薛寶琴,她也一身衰服,素面無妝,依然明豔絕倫。
“你們在宮裡住得還習慣嗎?”
“回皇上的話,我們住着都習慣,請皇上放心。”
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裡,陽光照過來,他的眼睛不由眯起來。
“紫禁城這地方,看着莊嚴雄壯,其實暮氣沉沉,朕是一點都不喜歡,還是住在西苑舒服。”
薛寶琴笑了,露出貝殼一樣齊整的牙齒,“臣妾等人也覺得西苑好。”
朱翊鈞微笑着說道:“且等等,等過了國喪,你們搬到西苑去住。到那時,你可以跟朕打馬球,琉璃可以唱歌給朕聽。
還有她們,有什麼拿手的,都可以施展出來。
不過這些日子,你們就在宮裡好好待着。你是皇后,六宮之主,多照顧她們,也多陪陪太后說說話。”
“臣妾領旨。”薛寶琴停頓一下說道,“看陛下瘦了些。請皇上不要過於操勞國事,熬壞了身體。”
朱翊鈞側頭問道:“皇后也聽到了些風聲?”
“三七時,命婦們進宮祭拜先皇。太后設席款待。臣妾在席間聽母親說起過。說是湖廣有人造反,民情沸騰。”
“朕砸了十萬宗親們的金飯碗,肯定會有人跳出來鬧事。朕早就料到了,不怕。
督理處已經廷寄,調王一鶚總督湖廣軍務,調湯克寬爲總兵官,調廣西狼兵、播州土司兵以及湖廣營衛、警衛駐軍會剿。
跳樑小醜,不足爲患。”
薛寶琴看朱翊鈞還是信心滿滿的樣子,只是他臉頰削痩,眼窩微凹,顯得眼睛更大,心痛地說道:“陛下,臣妾不能在御前伺候,還請多多珍重龍體。”
朱翊鈞笑了笑,“放心好了。朕還有事,先走了。”
他一邊順着臺階往下走,一邊揮揮右手,頭也不回地說道:“自皇爺爺昇天後,朕一直在西苑一個人這樣過,習慣了。
你們不必擔心。”
朱翊鈞走到御道上,轉頭看了一眼,薛寶琴站在平臺上,猶如一朵綻開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