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華宮後殿裡,朱翊鈞張開雙臂,任由薛寶琴在自己身上拾捯,嘴裡說道:“這塊玉佩太名貴,朕待會微服出訪,只是勳貴家的一位公子,跟我的氣質不符。”
薛寶琴選了一條相對普通的絲革腰帶,給朱翊鈞繫上,“皇上還是少點出宮,外面人多雜亂,又有諸多疫病,恐怕會傳給皇上,病到龍體。”
“越是嬌養,越是不行。就是要多經歷風雨,才能更加茁壯成長。以後咱們有孩子了,就不能由着她們養,要樹立新的,健康育兒觀念。”
薛寶琴粉嫩的臉蛋微微一紅,嘴角卻是甜絲絲的,“皇上就是喜歡說這些怪話。”
朱翊鈞哈哈一笑,成家後這感覺就是不一樣了。
住在西苑,居然有了家的感覺。
可越是有家的感覺,就越想出去走一走。
歷史上的萬曆帝據說一輩子只出宮過四次,兩次祭天,兩次是去天壽山祭拜歷代先皇陵墓,順便勘查自己的吉壤。
真正的資深宅男,宅男中的戰鬥力。
這一點他跟他的崇拜偶像,皇爺爺嘉靖帝不同。
世廟老爺*經常出宮,是明朝遷都北京後,爲數不多祭拜過祖陵、孝陵的皇帝之一。
歷史上的萬曆帝崇拜皇爺爺也是有依據的。
例子之一,東南剿倭期間,有官員貪污軍費,查實後嘉靖帝勃然大怒,將其抄家流放,責令子孫世代追還被揮霍的軍費。
到了萬曆帝即位,該官員的故舊好友們趁機上疏,說該員窮困潦倒,老慘了。子孫後代還在替他還債,更是老慘老慘了。
新皇即位,大赦天下,請降恩免了該員子孫後代追還欠債吧。
萬曆帝一查,首先你孃的貪污軍費,這點就太噁心人。
其次是皇爺爺叫追還的,那沒辦法,朕可是我爺爺的好孫子,你丫的繼續還吧。
於是那位官員的子孫,一直還到萬曆二十多年,才把貪墨的軍費全部還清。
現在自己成了萬曆帝,依然是我爺爺的好孫子,還是好聖孫。那位被查處的貪官,子孫後代繼續還貪墨的軍費。
自己還把漏洞堵上,還清債務之前,不準考公,就是不準科試。你老老實實當牛馬去掙錢還債!
想靠做官再貪一筆來還債,休想。
這個點子不錯。
朱翊鈞對站在屏風外面,不敢影響自己兩口子恩愛的祁言說道。
“祁言,待會叫司禮監文字房給李師傅行文,叫律政院在制定《國律》反貪腐條款里加一條,貪官所貪錢款,必須如數歸還,再加一定比例罰金。
要是被揮霍一空,還不上,就做牛做馬繼續還。本人這輩子還不完,那就子孫後代還,還完之前就不準考文武科試,不得入伍和被招錄爲官吏。”
“遵旨!”
才思敏捷,想法總是咕咕冒出來的天才就是這樣。腦子裡隨時會有新的想法,需要身邊有人幫着快速準確地記錄下來。
據說拿皇也是如此,精力充沛,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腦子裡時不時冒出新想法來。他身邊時常有兩到四位秘書,隨時拿筆記錄,還往往記錄不及。
速記據說就是那些秘書被逼得快要發瘋後發明的。
提到拿皇,自己回憶了一下記憶,這個年代東西方都沒有什麼雄主君王啊,自己完全是一覽衆山小。
唉,無敵是多麼的寂寞!
在薛寶琴操持下,朱翊鈞穿上一件襴衫輕袍,頭戴網巾,普普通通京師一位公子小郎君。
“寶琴,朕要出宮了,需要給你帶什麼回來嗎?”
薛寶琴想了想,“皇上方便的話,給臣妾帶包酸梅粉吧。”
酸梅粉?
朱翊鈞看了薛寶琴一眼,朕的種子這麼快就發芽了?
按照自己制定的內宮條例,每月入內御醫所會輪流給後宮嬪妃進行身體檢查,屆時應該會知道結果。
不用擔心,萬神醫這幾年培養出女醫官來了,醫術還非常不錯,專擅婦科、產科和兒科。
不會突然殺出個溫太醫!
朱翊鈞不動聲色點點頭,“好,朕一定記得。”
到了西安門值房,楊金水和御馬監少監林福換了便裝,正在候着。
南華門開闢後,西安門就冷清多了。
“皇爺,你今天這身打扮,真精神。”楊金水笑眯眯地說道。
“哈哈,朕本來就是位精神小夥。出去後大家記得叫我劉公子,不要叫錯了。”
“是,劉公子。今兒換到劉姓了?”
“對,剛在百家姓裡點了一圈,正好點到它。”
朱翊鈞跟楊金水、林福說着話,鑽進了候着的馬車裡。
馬車駛出西安門,沿着宣武門大街往南走。
噠噠的馬蹄聲中,朱翊鈞開口問道。
“金水,今天你們工商聯的人都到齊了?”
“回公子的話,都到齊了。工商聯理事會主席宋應卿,副主席申稼良、周慕賢等五人,理事會理事二十一人,以及工商聯成員二百一十一人,今日悉數聚集在暢風閣裡。”
“都是大明工商實業鉅子柱石啊。”朱翊鈞感嘆一聲。
自己看過少府監的賬目,知道工商聯的這些商賈和工廠主們,已經佔據大明經濟的半壁江山。國庫收入一半來自他們。
隨着工業革命的興起,自由貿易的推行,他們創造的價值佔大明經濟和國庫收入比重,會越來越重。
掌握的資源和分配的權利不匹配,肯定會出問題。
西方資產階級怎麼奪權的?
打着自由民主博愛的旗號,在英國獻祭了查理一世和一串的貴族。
法國更是不得了,你砍頭來我掛路燈,路易十六和數以百計的貴族,布里索、羅蘭夫人和數以千計的革命者,都被獻祭出來了。
都是殺得人頭滾滾,這才完成了資產階級奪權。
自由民主博愛,資產階級的六字真言,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唯獨不敢提平等。
啓蒙老法師盧梭敢大聲說:“人生下來就是自由的”但他不敢說,“人生下來就是平等的。”
要是平等的,那資本家豈不是要跟牛馬一起分財產?我們帶着你們從封建貴族桎梏裡掙脫出來,給予你們自由和民主,以博愛的胸懷熱愛你們,所以你們要開心快樂地做牛馬,尤其是不要談加班費,太傷我們之間的感情了。
大明以工商業主爲主的資產階級正在逐漸壯大,自己必須好好引導他們。
後面根據情況再往裡面加,就好比一鍋湯熬到火候,自然就該加合適的佐料。
還有就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工商聯的人上來,必須要清理下去一批人。
一棵大樹,越往上的位置,能待人的空間越少。
“金水,工商聯成立了,也了結一樁大事。讓他們趕緊回去。尤其是東南,最近東南風,颳得有些緊啊。”
楊金水心領神會,“公子,小的知道了。待會開會,公子要不要給他們交代幾句。”
“不用了,我就去看看,該交代的,你出面交代。”
“是。”
朱翊鈞想了想,又交代了道:“科試全面改革方案,張師傅駁回了。這很正常,漫天要價,坐地還價。
現在我正在籌集籌碼,再跟張師傅好好談一談。改革嘛,都是一步步來,要是步子邁大了.”
朱翊鈞收住了口,人家楊金水是閹人,當面說扯着蛋,太羞辱人了。
辱人者終被人辱。
楊金水對自己忠心耿耿,嘔心瀝血,還在人格上對其羞辱,太說不過去了。
朱翊鈞舌頭一轉,“容易劈叉,不好。”
楊金水目光閃爍,“奴婢知道皇上的苦心。
張師傅身爲內閣總理,總有自己的立場和考量。但奴婢知道,張師傅和皇上的目標是一致的。所以奴婢是一點都不擔心。”
要不說黃錦誇你得了他的真傳呢!
“金水心裡有數就好。權利,必須收上來,才能發下去,總不能無中生有。這一點,你要跟他們講清楚。
他們是朕的根基。朕還是裕王世子,是太孫時,他們就跟着你,爲朕奔走四方,積攢財富,豐盈國庫。
是出了大力的,告訴他們,朕不會忘記他們,也不會虧待他們。”
楊金水遲疑地說道:“皇上,這些話對於他們是春雨甘霖。奴婢請皇上親自跟他們說,讓他們共謝皇恩。”
朱翊鈞搖了搖頭,“朕會親自跟他們說的,但現在說還早。朕一開口,就是金口玉言,不能總是畫大餅。
華而不實的話說多了,金口玉言也不好使。
等朕收拾了東南,下一回親自接見他們時,就能真金白銀地給他們好處。那時候,朕的話,纔算得上是‘皇恩天地同生育,雨露無私爾最知。’”
楊金水拜服道:“皇上聖明。”
馬車在南苑北門前停下,朱翊鈞和林福換乘另一輛馬車,與楊金水前後分成兩路趕到暢風閣。
楊金水剛下馬車,烏央烏央地圍上來一羣人,都是工商聯的會員,萬分熱情地向楊金水楊財神表達着敬仰之情。
楊金水拱着手,笑眯眯地跟衆人打着招呼,說着讓人如沐春風一般的話。四位護衛前後左右護着他,在人羣裡慢慢走着。
“諸位,工商聯已然成立,以後它就是大家的孃家。宋主席等理事會,也是大家一人一票選出來的,都是大家信得過的人。
以後大家遇到什麼事,遭到什麼困難,記得找孃家就是了。”
衆人紛紛說道:“楊公公又爲大家辦了一件大好事。”
“有了工商聯,又選出宋主席等人,我們的腰桿子是又硬又直啊!”
楊金水笑着說道;“好,有什麼話,我們到樓裡說去,這裡四面漏風,我說着話也漏風啊。”
衆人大笑,簇擁着楊金水進了暢風閣。
朱翊鈞和林福混在人羣裡,跟着人流慢慢往裡走。
林福突然說道:“公子,楊公公是被這些人擡進暢風閣,想不到他在工商聯的威望如此之高啊。”
這話有上眼藥的意思。
林福也是裕王潛邸的老人,以前是劉義的副手之一,負責身爲世子的朱翊鈞的安全,後來也跟着進了西苑。
只是後來一直被安排在萬福手下做事。
不過他天生跟同是裕王潛邸,自己還是世子時就跟在身邊的馮保親近。
朱翊鈞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身邊的內侍貂璫們,要是都和和氣氣,左右一條心,朕就睡不踏實了。
暢風閣是典型的鋼筋水泥框架式建築,只是門窗、走廊護欄用了木料。屋樑也裝模作樣地包了一層木料,以示典雅復古。
工部營造新標準,能用水泥混凝土,就儘量用,木料也儘量用邊角料。
要是建築敢用大料,工部新的營造標準會告訴你,逾制了,皇上都不敢輕易用,你居然敢用,你比皇上還牛逼?
反了天!
建築儘可能用鋼筋水泥混泥土,一是刺激水泥和鋼鐵業。
房地產能帶動諸多產業,在大明也適用!
其次是保護樹木。
植樹造林,保持水土,再配合大量的水利工程,幾十年後的小冰河期高峰到來,大明能多得一分把握。
楊金水被簇擁進到一樓大廳裡,寬敞的空間擠滿了人。楊金水走到前臺上,跟宋應卿等人站在一起,對着臺下近三百號人說道。
“大明工商聯正式成立,這是一件大好事!這意味着大明朝野上下對我們的認可
皇上爲工商聯親自題字,‘富強、公正、和諧’。
不過我也知道,很多人對皇上題的這六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不是很明白。”
對啊,是什麼意思呢?
*明朝禁內,對諸位先皇的口語稱呼,爲某廟老爺。如世廟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