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海瑞第一擊
刑部總領大明刑獄之事,分十三清吏司,專責各地重案大案的稽覈。
浙江清吏司,專責浙江一地的重案大案的稽覈。
這一天,刑部許久未用的小公堂人頭晃動,各司吏員對着那邊指指點點。
“出什麼事了?”
“浙江清吏司主事海瑞海主事,今天提審犯人?”
“提審犯人?”
吏員們大吃一驚。
十三清吏司稽覈大案重案,一般是以卷宗爲主,很少把人犯從案發地解到京師提審。
太麻煩了。
千里迢迢不說,人犯提來了,原告或苦主要不要解?
證人呢?
有的案子涉及面廣,十幾二十個證人,全部解到京師來,耗費巨大之外,還勞民擾民。
所以幾十年了,除了順天府的大案要案,以及通天欽案,刑部很少在公堂提審犯人了。
“聽說審的還是徐閣老的親族。”
“徐閣老的親族?!”
吏員們嘖嘖作響。
新上任才幾個月的海主事,真是膽大得沒邊了,直接在刑部公堂提審徐閣老的親族。這消息傳出去,無疑是在京師地面上放了一枚震天雷。
“威武!”
“肅靜!”
被緊急叫來撐場子的刑部衙役分站兩邊,拿着水火棍敲擊着地面,發出威嚇聲。
端坐在公案後面的海瑞,黑瘦不高,臉型有棱角,目光銳利,顯得無比冷峻。
頭戴烏紗帽,身穿鷺鷥補子的青袍官服。
一拍驚堂木。
“來人,帶人犯!”
“帶人犯顧茂延、顧宗嗣。”
喝令一聲聲傳下去,在高闊的衙門廳堂裡迴盪,盡顯大明最高刑獄衙門的威嚴。
很快,一對父子被帶了上來。
父親四十多歲,兒子二十多歲。都穿着乾淨的囚服,頭髮用網巾包着,不見散亂。滿臉紅光,精神煥發,看上去在刑部大獄裡過得不錯。
兩人被衙役帶到公堂上,噗通跪下。
“下跪何人!”海瑞按照程序問了一聲。
“青浦前生員顧茂延/青浦前童生顧宗嗣,拜見主事。”
“知道今日提審二人,所爲何事嗎?”
顧氏父子低着頭,暗自對視一眼,恭聲答道:“學生不知。”
“嘉靖四十年春二月,顧宗嗣出外踏青,偶遇同鄉王秀才之女,慕其豔麗,伺機調戲,被怒斥後還追至家中。
被王秀才怒罵後惱羞成怒,拔拳相向,領着兩位僕人對王秀才拳打腳踢,使其受傷。臥牀十餘天,鬱憤而終。
顧宗嗣不思悔改,還趁機欺凌王家寡母孤女,強搶王氏女入府姦淫。逼得王秀才之妻憤而上吊自殺,王氏女羞愧投井。
王家族人義憤填膺,合族舉力,至青浦縣、松江府告狀然顧茂延聞得其子顧宗嗣犯下滔天大禍,不思教誨彌補,還四下鑽營,行賄青浦縣、松江府以及南直隸。”
海瑞口音很重,說出來的官話讓人聽得有些迷糊。但一字一頓,十分有力量,威迫感十足。
“顧茂延,你能力不小啊,上下勾連,使得如此簡單的一起滿門慘案,一審二審三審,毫無頭緒。而今本官把你們提審到刑部,要看看你是如何不把大明律放在眼裡,不把天理公道放在眼裡的!”
顧茂延咬咬牙,狠狠心,都到了這個地步,就此服軟也沒有任何意義了,不如硬扛到底。
“海主事容學生陳情。完全是王家族人,與我顧家爭奪上好水田不得,伺機誣告。那王秀才一家,明明是倭寇所害,非要栽贓給我,實在是冤枉啊!”
“倭寇所害!”海瑞冷笑一聲,一拍驚堂木,“嘉靖四十年,兵部尚書、直浙總督胡部堂接連用兵,南直隸、浙北一帶倭寇絕跡,哪裡來的倭寇所害!”
“學生說錯了,是山賊水盜所害。”顧茂延連忙改口道。
“事到如今,還敢狡辯,真當我大明刑部是伱能夠蠅營狗苟之地!快快招來,要是還敢狡辯掙扎,定要叫你看看王法的厲害!”
顧茂延低着頭,心裡盤算着利害關係。
旁邊跪着的顧宗嗣擡起頭,大聲道:“我表伯父是徐閣老!”
海瑞眼睛一亮,等的就是你的這句話。
“哦,你表伯父是徐閣老?可有詳解?”
“我爹管徐閣老的孃親,也就是徐府太夫人叫姑姑,親姑姑。我爹是徐閣老親表弟,徐閣老當然是我的表伯父。”
顧宗嗣生怕海瑞不清楚,講解地特別清楚,旁邊的顧茂延眼睛都眨瞎了也阻止不了他,最後只能開口。
“混賬,刑部大堂豈是你胡言亂語的地方!”
顧宗嗣直着脖子說道:“爹,我說錯了嗎?徐閣老是你親表哥啊,是我的表伯父,沒錯啊。去哪裡我都敢這麼說。”
顧茂延氣得臉色發青,自己怎麼生了這麼個不知好歹輕重的玩意啊。
自己一家是徐閣老的親族,大家心知肚明,幹嘛非要說出來?
有些事不必說,說出來反而有大麻煩。
海瑞一陣冷笑:“難怪你們二人如此膽大妄爲,原來是有依仗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要說是徐閣老的親族,就是徐閣老本人,犯了王法,本官一樣參他!
既然你們不知罪,來人,給我用刑!”
怎麼說用刑就用刑呢!
顧茂延心裡叫苦,完蛋,遇到頭油鹽不進的犟驢,還有可能是表哥的政敵!
你個孽子,叫你不要亂嚷嚷,你把窗戶紙捅破了,他們就無所顧忌了!
衙役們對視一眼,都不敢動手。
海瑞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還不動手!”
縣官不如現管!
徐閣老太遠了,不如眼前的海主事管用。
今天不打這兩位,自己就得搭進去。
衙役們只好動手,把顧氏父子按倒在地,板子噼裡啪啦打了上去。
看着氣勢洶洶,實際上雷聲大雨點小,板子落在肉上並不痛。
可顧宗嗣那吃過這個苦頭,才四五板子,傷到點皮肉就哭爹喊娘。
遠處院門,一位身穿緋袍的官員默默地看着這一切,看到顧氏父子在三十杖下終於認清現實,鼻涕眼淚地哀嚎着認罪。
轉身甩開袖子就離開了。
他就是受徐階舉薦,上月從南京戶部尚書入京補缺刑部尚書的黃光升。
下午,朱翊鈞在西安門附近的統籌處,收到了詳細消息。
徐渭在浙江任胡宗憲幕僚時,跟海瑞打過交代,知道他的性情。
“海瑞此人,最愛護貧苦百姓,也最恨劣紳貪官,一遇到鄉紳百姓紛爭,都是站在百姓那邊。對百姓親善禮遇,對鄉紳苛刻峻緊,卻難分是非曲直。這一點,很遭人非議。”
正義感爆棚,同情弱者的心態非常嚴重。
對於海瑞,朱翊鈞暫且不去評論,他現在只能評估這件事的後果。
“海瑞在刑部大堂,讓顧氏父子當堂認罪畫押。此事就看新上任的刑部尚書黃光升和徐閣老怎麼處置了。”
趙貞吉開口了:“徐少湖最愛惜自己的羽毛,一生好面子。顧宗嗣在公堂當衆說出他與顧家的關係,徐少湖肯定會撇清關係的。”
愛惜羽毛?
好面子?
如此愛惜羽毛,好面子的徐閣老,是如何讓徐家短短二三十年間,擁有二十四萬畝(注一)良田的?
徐家雖然是詩書世家,可徐階父親也僅僅是一介縣丞,祖父更沒做過官。
徐家是在徐階手裡驟然發家的。
二十四萬畝良田,好個愛惜羽毛的徐閣老!
注一:史書有說徐家擁有四十五萬畝,有說二十四萬畝,這裡就按少的算吧,可也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