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機連忙問道:“明受,怎麼回事?”
這位叫明受的人答道:“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那些撲街仔,在知道我們公學大部分人趕去西山看球賽,就相約好,打上公學,一雪前恥!”
“一雪前恥?”
朱翊鈞非常好奇,正要開口問,李明淳從教室裡竄了出來。
“明受,誰打上門來了?”
明受把話又重複了一遍,李明淳搓着手,就像蒼蠅搓手。
“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的呆子們突然開竅,玩起兵法來了,居然知道避實就虛。現在他們在哪裡?”
“剛進西直門。”
“來得及!”李明淳大叫道,語氣十分興奮。
“李子善、王保良、羅廣寧、吳永清,你們四個騎術好,馬上騎上馬,去搬援軍。”
“老師,西山有點遠,一來一回擔心趕不及。”
“你傻啊!西山去一個就好了。其餘三人分別去國子監以及白塔、金臺、文思、臺基、杏林學院報信,那裡多我們一念堂畢業的學子,一念有難,他們自會呼朋喚友趕來支援。”
“好!”
“快去,快去!叫大家在日中坊四周聚集好了,再看我們的信號。”
“好!”
四位少年學子匆匆離去。
“其餘衆人按各班分成各隊,甲乙丙丁戊五隊,甲乙兩隊馬上去守前門,把大門關上;丙隊去守後門,丁戊兩隊馬上去演武廳,把那裡的木刀木槍收集起來,分發給各隊同窗,然後聚在大殿,以爲預備隊。”
李淳明發號施令,跟從另一間教室走出來的沈萬象等老師合計起“迎敵”計劃。
衆人看得目瞪口呆。
探花郎什麼時候這麼猛了?
“李探花出自金山衛千戶世家,年少時就跟着一起打過倭寇,豪邁膽大。”李廷機呵呵地介紹道。
大浪淘沙!
東南倭患,讓東南數百萬百姓飽受其苦,也讓許多人才脫穎而出。
“李助教,剛纔來報信的明受是誰?”
“哦,王用汲王明受,泉州晉江人,卓吾先生同鄉,隆慶二年戊辰科進士三甲進士,都察院御史,被卓吾先生聘爲國子監教授,兼一念公學教師。”
朱翊鈞拱手問道:“明受先生,你怎麼知道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要來一念公學鬧事?”
王用汲見朱翊鈞氣度不凡,以爲是某官宦權貴人家前來一念公學,爲子弟考察的,拱手答道。
“這位公子,在下一早有事出西直門,辦完後回城,路過西直門外各鄰莊,看到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聚集在那裡,大約一千三四百人,氣勢洶洶,誓要好好羞辱一番一念公學。”
“李助教,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對一念公學成見如此之深?”
李廷機呵呵一笑:“成見早積,深如海淵。一念公學處處佔據上風,什麼都壓他們一頭,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氣憤不過。
且他們也有一羣名士大儒做教師,那些教師跟卓吾先生學術相悖,又十分看不慣一念公學辦學理念,平日裡兩邊的學子在街上見到,十有八九要打架。
只不過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學子不勤手腳,身體文弱,十次有九次吃敗仗,被一念公學學子嗤笑爲娘們,這仇怨就結得更加深了。”
朱翊鈞這邊說着話,李淳明和沈萬象帶頭幾位教師把四百多學子都組織起來。
這些學子都是應考國子監招錄考試的“高年級”學子,都十五六歲,在一念公學讀了好幾年書,智體兼修。
有三分之二是軍烈遺孤和地方孤兒,性子野。
其餘三分之一是勳貴和文武百官們的子弟,膽子大。
性子野加膽子大,這羣學子聽說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的學子打上門來,絲毫不見畏懼,反而興奮地嗷嗷直叫。
被李淳明和沈萬象調度指揮一番後,馬上分成五隊,如旋風一般離開。
“公子,”方良在旁邊小心地說道,“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與一念公學,都是京師有數的書院學堂,上千人發生混戰,傳出去,恐怕會朝野大噪啊。”
衆人都把目光轉到朱翊鈞的身上。
只要他亮明身份,往一念公學大門口一站,這架就打不起來。
朱翊鈞笑嘻嘻地說道:“怕什麼?又不是兵亂,學子打架而已。再說了,沒有打過架的求學歲月,不完美!
走,我們到大門去看看。”
看他語氣,還唯恐天下不亂。
等了半小時,趴在院牆頭上的學子大聲招呼着:“來了,他們來了!”
甲、乙兩隊手持木刀長槍,列成十餘個鴛鴦陣,嚴陣以待。
李廷機對朱翊鈞說道:“公子,那邊有個鐘樓,居高臨下,正好可以看到大門外的景象。”
朱翊鈞大喜:“好,我們去看看。”
朱翊鈞幾人爬上鐘樓,擠在裡面,翹首往外看。
只見一千多人聚在一念公學大門口,亂哄哄的,前面站着幾個文士,朱翊鈞眼尖,認出幾個熟人來。
沈鯉、許國站在最前面,臉色陰沉,惡狠狠地盯着公學大門。
在兩人身後,還站着幾位教師模樣的文士,其中一位最爲激動活躍,振臂高呼,像是臨戰前發出動員檄文一般,慷慨激昂,聲情並茂。
朱翊鈞好奇地問道:“他是何人?”
有人認識他,馬上答道:“是沈一貫,也是隆慶二年的進士,據說他文采奕奕,在京畿名士大儒中聲名斐然,推崇爲年輕一輩的文學俊秀。
旁邊那位是朱賡朱少欽,是他同科。”
朱翊鈞心裡瞭然,這就是新舊學派之間爭鬥的延續,一念公學是李贄創建的新學大本營,早就引發了舊學名士大儒們的不滿。
偏偏自己支持新學,下面的人心裡有數,有意無意地偏袒新學。
別的不說,舊學創建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在京師五城居然找不到合適的場所,只能去西直門外尋到一處莊園爲學舍。
沈鯉、許國等舊學才俊們心裡憋着一肚子火,藉着兩邊學子私仇舊恨,煽動兩書院的學子,趁機一挫一念公學的銳氣,狠狠踩一踩它的顏面。
“一念公學的庸才之徒,快點出來,爺爺們要來指點你們學業了!”
“一念公學的龜孫們,開門啊,不要當縮頭烏龜!”
“一念公學的狗才們,你們平日裡不是很厲害嗎?現在怎麼關門不出,躲在龜殼裡不敢出來了?”
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學子結隊成羣地高聲大呼,時不時發出暢快的歡笑聲。
今天終於逮着機會,把一念公學的這些鱉孫們堵在家門口,一泄往日的積鬱之氣。
李淳明爬上柏樹,躲在樹蔭裡把大門外情景看了通透,心生一計。
召集乙和丁隊,輕聲交代了一番,然後帶着他們轉去了側門。
突然,有人從西直門大街匆匆跑來,邊跑邊高聲大呼道:“住手!不要亂來!”
衆人聞聲轉頭過去,看到趙志皋、陳於陛匆匆跑來,急得滿頭是汗。
“仲化先生,維楨先生,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沈鯉轉頭看了兩人,憤然說道:“我們在揚正道浩氣,滅異端邪風!”
趙志皋苦苦勸阻道:“兩位先生,這裡是天子腳下,天下首善之地,鬧出風波來,大家都不好收場!”
“收場,需要什麼收場?今天不是我們狠狠打他們的臉面,就是他們狠狠踩我們的麪皮,只有這兩個收場!”
沈一貫叫囂着,朱賡在旁邊憤然附和。
己方有一千四百多人,數倍於一念公學的四百餘人,優勢在我,穩操勝券!
“子唯,你這是幹什麼!”
趙志皋、陳於陛對沈鯉和許國客氣,對沈一貫這位同科就沒有那麼好客氣的。
“你不僅帶人上門挑釁人家,還在這裡火上澆油幹什麼!”
沈一貫陰冷的目光盯着趙、陳兩人,他今天覺得人多理直,正義站在自己這邊,傲然地說道:“我就是要上門挑戰他們。
正邪誓不兩立!
今天我等聖教弟子、程朱門徒,上承天道義理,下秉心中浩然正氣,來這奸邪之地,滌清妖霾。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豈容魑魅魍魎!”
還沒等沈一貫把正義凜然的話說完,突然旁邊爆出驚呼聲,那邊的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學子抱頭鼠竄,就像是一羣被貓兒追着的老鼠,驚慌失措地到處亂跑。
這邊兩院的學子雖然慌張,但暫時還不亂,可是架不住那邊竄過來的豬隊友,就像尾巴着火的老鼠們,把一千多兩院學子衝得亂七八糟的。
這些四肢不勤,全憑胸中一口正義之氣的學子,不明就裡,稀裡糊塗地跟着豬隊友到處亂跑,化身爲豬隊友。
隨着豬隊友越來越多,一千多兩院學子四處逃散,跑得西直門大街和日中坊到處都是。他們跑了好一會,纔會驚魂未定地站立,舉目四望,左右打聽,到底出了什麼事,爲什麼大家都跑。
李淳明帶着兩隊一百餘名一念公學的學子,從側門出去,貼着牆角,潛行到兩院學子的側翼,然後出其不意地地殺出。
手持木刀木槍,把那邊的兩三百名措手不及的兩院學子打得鬼哭狼嚎,四處逃散,進而引發整個隊形兵荒馬亂,所有人像炸了窩的螞蟻,全部都逃散開。
李淳明也不追趕,帶着一百名學子,馬上“脫離戰鬥”,轉到公學大門處。沈萬象也恰到好處地指揮學子們打開大門,放李淳明等人進來。
初戰一念公學學子大獲全勝!
反應過來的兩院學子又聚集在公學大門口。
沈鯉和許國等名士臉色鐵青,沈一貫、朱賡等此事主謀們,臉色漆黑,氣得半死。
一千四百多人對四百人,還被人玩了一把偷襲,像趕雞趕鴨一樣趕得到處亂跑!
太丟臉面了!
沈一貫咬着牙恨恨地說道:“既然跟我們玩真的,玩陰的,那我們也不客氣了。去,趕緊去收集木刀木槍和木棍,大家人手一支。再到處去尋梯子,我們架梯子,翻牆過去,敲碎他們的烏龜殼!”
“沈子唯,一時半會去哪裡尋木刀木槍?”
“花錢買,只要能打人的木棍,給錢就買!還有梯子,多多給錢!”
“好!”
等了兩刻多鐘,兩院學子在沈一貫等人的指揮下,勉強結成數隊,扛着梯子,躍躍欲試,準備架梯翻牆。
許國捋着鬍鬚對沈鯉說道:“貴門生心有乾坤,手握玄機,指揮從容,調度有方,國之大才啊!”
沈鯉自得地答道:“子唯天縱英姿,可惜明珠蒙塵,不被人主識啊!”
裡面的李淳明也準備妥當了,在做佈置。
“王保良、羅廣寧、吳永清回報,國子監和各學院的同窗們,召集了兩三千親朋好友,堵住了西直門大街和新開道街,叫兩院的撲街仔插翅難飛。
現在我發號令,甲乙丙三隊從正門殺出,丁戊兩隊從側門迂迴到他們左翼,從側面給他們來一下。太子殿下給西山武備學堂上課時說過,招數不怕老套,管用就好!
今日我們要打出威風來,讓世人知道,我們新學能文善武,善於講道理!”
衆人哈哈大笑,無比豪邁!
等到各隊準備妥當,李淳明拿着火折,點燃一支禮花二踢腿。
二踢腿拖着長長的紅色煙火,沖天飛起,砰的一聲巨響,在空中炸開,如突然綻開的菊花。
京師五城許多百姓們都被突然炸開的禮花嚇了一跳,紛紛仰頭張望。
“靠!玩得這麼大!”李瑄等人忍不住驚呼道。
朱翊鈞反倒哈哈一笑:“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