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藥師準備開門招待貴客時,他的貴客古格魯臺吉正趴在長溝邊上,拿着一部破舊的單筒望遠鏡,在細心觀察着明軍的動靜。
居然沒有柵欄!
現在的明軍打了兩場勝仗,就如此驕傲自滿。
這是長生天賜下的良機啊!
繼續看。
明軍的營地只是用廂車首尾相連,圍成一個個圈子。
這個車陣有些棘手。
明軍靠着這個車陣在草原上打過不少勝仗,草原上許多豪傑都吃過它的虧。
草原部落中的很多人,絞盡腦汁在尋找它的破綻。找到一些弱點,佔了點便宜,但沒有找到致命的漏洞,也沒法徹底擊敗它。
反觀明軍那邊,反應特別快,改進破綻和弱點速度非常快,讓蒙古人佔到一點便宜再想佔第二次時居然找不到漏洞了。
這樣的明軍,跟十年前的那支明軍有着天壤之別。
古格魯臺吉舉着單筒望遠鏡看了一會,發現明軍雖然把車陣散開,但是散開的陣勢十分歹毒。
這些圍成一圈圈的車陣,就像一個個散開的小城寨,互爲犄角,你打那邊,這邊的火槍火炮會在你的側翼和屁股後面開火。
打這邊,那邊的車陣同樣可以開火打你的側翼和後翼。
搞不好自己的人馬衝進去,會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火力。
明軍的火槍火炮,越來越厲害,這是蒙古人少有能達成一致的共識。
古格魯臺吉在心裡盤算着。
他是俺答汗的第六子,領着達特部,雖然實力稍遜,只能甘居人後,跟大家一起尊二哥布延爲大汗。
但是誰沒有野心?
不想當大汗的草原首領,不是好首領。
古格魯也想當大汗。
但他現在只能把這個野心深深藏在心裡,先搶到足夠多的部衆,足夠大的牧場,擁有足夠強的實力再說。
說實話,當初博迪達喇、布延、野鄧、古格魯等人聚在一起,推舉布延爲汗,又得那林臺吉在鄂爾多斯舉旗響應,以爲穩操勝券了,只需要出兵打敗伯思哈兒、三娘子以及他們所立的傀儡丙兔,大家就可以坐下來分果果。
萬萬沒有想到,大明以丙兔接受了冊封,已經成爲大明順義侯爲理由,發佈詔書,宣佈打丙兔就是打大明,然後戚繼光在開平舊城,召集了馬步軍五萬,徐徐西進。
大明居然敢親自下場?
這個世道真得變了,以前大明躲在九邊邊牆後面,與蒙古人畫線而治,蒙古人一旦缺了吃的穿的用的,就整兵南下連拿帶搶。
那真是蒙古人的快活日子啊。
可惜這些快活日子,在嘉靖四十三年後就一去不復返了。
辛愛和圖們汗,喀喇沁和察哈爾部,還有喀爾喀、兀良哈部,一一被大明攻滅降服,現在居然親自下場,在漠南草原上跟我們土默特部直接開戰。
世道變得太快,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
古格魯身爲俺答汗的兒子,黃金家族的後裔,身上還流淌着蒙古人勇武和驕傲。
他是主戰派之一,也利用熟悉這裡的地形,帶着達特部四千騎兵,以及博迪達喇和布延支援的兩千永謝布部騎兵,主動出擊。
必須給這些南蠻子一個教訓,讓他們知道,誰纔是這片草原上的主人。
古格魯經過試探,終於摸到了明軍的漏洞。
他知道這裡有條長溝,長二十多裡,可以在溝底埋伏,再沿着長溝潛行到明軍營地邊上,趁着天黑,發起突襲。
但古格魯帶着六千騎兵,入夜在十多裡外就下了馬,順着長溝摸了過來,然後把主力藏在某處,自己帶着探馬隊到處偵查。
偵查一圈發現有些尷尬。
明軍也是久經沙場,紮營都有講究。
他們所有營地周圍都留有兩裡以上的空曠區域。
古格魯發現自己帶着兵順着長溝摸近明軍營地,也要跑過這兩到四里長的空地,才能衝進明軍營地裡。
到處都是明軍的明哨暗哨,己方一旦從長溝裡鑽出來,發起進攻,馬上就會被發現,然後自己六千人要在空曠中接受明軍槍炮的洗禮。
可是出發前都立下軍令狀了,總不能空手而歸,被其他首領們恥笑。
古格魯選了一圈,選了宋藥師團的營地作爲突破目標。
他們離長溝最近,距離兩裡不到。
行動前小心點、衝的時候腳步邁大些,很容易就衝過去。
古格魯也決定了,衝進去不往明軍車陣撞,四處放火,製造混亂,等明軍驚慌失措後再狠狠撈上一票。
古格魯把幾個千戶和十幾個骨幹百戶聚在一起,把自己的佈置一一交代清楚,然後準備出擊。
草原上的夜,寂靜得蟲子叫起來格外響亮,就像失魂落魄的遊唱詩人在歇斯底里地嘶吼着。
他擡頭看了看,星空無比地寂靜和清澈,就像沒有一絲兒風的湖面。
突然一道紅光從明軍營地打出來,劃破星空,在頭頂上炸開,然後一團瑩白色的光,晃晃悠悠地在頭頂上飄落下來。
接着是兩道、四道、八道,十幾團瑩白的光,懸在長溝上空,慢慢悠悠地向地面落下。它們組成的光,比圓月光要亮,比白天要暗,卻把方圓一里多的地方,照得清清楚楚。
或趴着、或蹲着的六千蒙古勇士們,都愣住了。傻乎乎地看着頭頂上白晃晃的光團,不知所措。
不好,被發現了!
古格魯牙一咬牙,都摸到這裡了,乾脆搏一把吧。
“吹號,給我衝!”古格魯大喊道。
隨着牛角號吹響,六千蒙古兵揮舞着鋼刀,舉着長槍從溝裡爬起來,吶喊着嚮明軍的營地裡衝去。
白光還在晃晃悠悠地從天上往地上飄落,把六千人的身影照得慘白一片,在明暗間若隱若現。
這些蒙古兵在詭異的明暗中繼續向前衝,衝過一半的路,十幾團白光陸續落到了地上,天空突然失去了亮光,蒙古兵的身影又陷入到黑暗中,頓時覺得心安了許多。
可是又有十幾道紅光劃破天空,蒙古兵頭上又亮起十幾團白光,晃晃悠悠地飄落着,一切又在慘白中顯露無疑。
蒙古兵們心裡越發地驚慌,忍不住加快步伐向前跑。
他們在亮處,明軍營地卻暗黑一片,只看到不少黑影在遠處晃動,組成了一道牆。還有一圈圈車陣在更遠處的黑暗裡若隱若現。
跑!
使勁地向前跑!
明軍沒有修葺柵欄,我們可以不受阻攔地直接衝到他們面前,用手裡的鋼刀和長槍好好教訓他們。
六千蒙古兵氣喘吁吁,腳步越來越沉。近兩裡地的奔跑,讓他們都上氣不接下氣,但他們心裡憋着一口氣。
正面交鋒硬碰硬,我們蒙古勇士從來不怕這些羸弱的南蠻子!
突然,衝在最前面的蒙古人突然向前一撲,明暗之間有什麼東西突然纏住了他們,然後是他們淒厲的慘叫聲,在夜色裡十分瘮人。
他們被鐵絲網給絆住了。
鐵絲是灰色,在黑夜裡根本看不清楚。等到最前面的蒙古人發現不對,已經全身心地投入到鐵絲網。
明軍的鐵絲網極有韌性,牛羊使勁衝撞都衝不破。
帶着尖刺和倒刺,越纏越緊,讓你動彈不得又痛得刻骨銘心。草原上的扛把子,野狼羣嘗過滋味後,見到它都繞着走。
前面的蒙古人被纏住,後面的同伴看不清,不知道情況,繼續往前衝,然後一堆的人迭在第一道鐵絲網上,被纏成漁網裡的魚。
“開火!”
口令聲彼此起伏。
宋藥師早就下令自由開火。
滑膛槍的準頭十分感人,火槍步兵操典手冊裡的自由開火,不是讓每個士兵端着滑膛槍,各開各的。
最少一個班,在班長士官的指揮下,集中十支滑膛槍對準一個目標開火。
準頭不夠數量湊。
操典裡有詳細的選擇開火目標的標準,打中不打左,打左不打右通過這些實際操作細則,確保每一班士兵射擊的目標儘可能少重複。
火光一排排閃動,槍聲像無數的釘子,把夜幕釘得千瘡百孔。
停在鐵絲網前,不知所措的蒙古士兵們就是槍靶子,無數血花在慘白色的熒光下綻開。蒙古士兵們慘叫得更加大聲。
鉛彈打在身上的痛苦,跟鐵刺紮在身上不是一回事。
可是他們的慘叫聲迅速被轟鳴的炮擊聲掩蓋。
團級火炮隊的主力炮是六斤炮,配置少量的九斤炮。它們都被推到最前面,換上霰彈,對着蒙古兵最密集的地方炮擊。
無數的霰彈如狂風暴雨毀着前面的一切生命。
蒙古兵有的被撕成了碎片,有的斷手斷腳。他們自負的驍勇,還沒有讓敵人見識到,就被鋼鐵與火摧毀得無影無蹤。
頭頂上不停地有照明彈閃亮着瑩白的光,六千蒙古兵像一羣羣炸了窩的螞蟻,在明暗間四下亂竄。
前面僥倖活着的人嚇得調頭就跑,卻被後面繼續往前衝的人堵着。
後面的人沒有看到前面的慘狀,反而有一種聽到聲音,想看清楚前面到底發生什麼的衝動。也有部分見機快的,意識到前面有危險,也調頭往回跑,有聰明的往兩邊跑。
蒙古兵有往前跑的,有往後跑的,有往左右跑的,明暗間慌亂中,又很容易撞到一起,讓整個場面更加混亂。
古格魯在後面看得目瞪口呆,瑪德,這還是自己的兵嗎?
怎麼一個個就跟無頭蒼蠅似的。
他舉起單筒望遠鏡,看到最前面,在閃動的火光中,自己的勇士一片片地倒下,古格魯的心都碎了。
這都是自己立足漠南的本錢啊,打完了自己也跟着完蛋。
“傳令!快傳令,大家全部往回撤,撤到馬場去,騎上馬,我們趕緊走!”
古格魯大聲喊道。
撤兵的號角響起,亂哄哄的蒙古兵馬上找到了方向,他們丟下受傷的同伴,調頭就往回跑,跑回了長溝,再順着摸過來的路,拼命地往回跑。
整個長溝裡都是呼呼的急促喘氣聲,還有啪啦啪啦的腳步聲。逃出生天的五千蒙古兵,以比來時快數倍的速度,快速遠離戰場,遠離明軍營地。
古格魯裹在人流裡,時不時轉頭看一眼明軍,十分不甘心!
狡詐又怯弱的南蠻子,現在連面對面廝殺的勇氣都沒有了,全玩這種狠活。
古格魯兵馬的數千匹戰馬聚在長溝一個拐角分叉處。這裡是一個天然的山谷,三四里長,一里多寬,非常適合藏人藏馬。
古格魯覺得自己胸口都要裂開了,終於跑到了藏馬谷,近萬匹戰馬還有數百留守兵,都在等着。
上馬,趕緊上馬,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這是古格魯和他手下的一致想法。
正在他們尋找各自的戰馬時,突然看到三四里遠的地方,突然騰起了一團團火光,然後一道道紅光在夜空中劃破,直往這裡飛來。
不好!
古格魯翻身上馬,剛揮動馬鞭抽打了坐騎幾下,上百發嘉靖四十六式世子火箭彈,重重地落在地上。
山谷裡,火光一團團地炸開,熱浪和碎片橫掃着一切,血肉橫飛,人喚馬叫,無比地悽慘。
三裡外的火箭炮陣地上,火箭炮團統領舉着望遠鏡遠遠地看着戰果。
“這麼完美的地形,這麼密集的人馬,真是沒有辜負我的火箭彈啊。再射兩輪!參數逐一偏左加五度。”
“是!”
宋藥師和手下們也看到了遠處劃破夜空的火箭彈火焰痕跡。
勝利的喜悅迅速從他們心裡和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悲憤。
“憑啥呢!嫩憑啥呢!”
“這幫鱉孫,太不地道了!我們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收了一網,還沒打死幾個人,就被他們一頓火箭彈搶了大功去。”
“二比卵子的,下回再看到這幫老畢嘎三,我吐他們一臉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