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上藐視,但戰術上重視。
俞大猷口頭上把吉大港說做海盜窩,不屑一顧,但實際上卻很重視。他帶兵打海盜倭寇打得多,深知這些海盜的兇狠狡詐,以前沒少在海盜手上吃過虧。
艦長室裡,俞大猷趴在桌子上,查看吉大港一帶的海域圖。
葡萄牙駐印度總督保羅.卡爾德隆戰敗時,傷重而亡,但他的旗艦“聖母恩賜”號受了些損傷,被明軍俘獲時還算完整,因此明軍繳獲了大量的戰利品,包括艦長室裡屬於卡爾德隆的地圖。
身爲葡萄牙駐印度總督,葡萄牙在包括東非、阿拉伯、印度、東南亞、東亞在內的東方地區最高長官,保羅.卡爾德隆擁有葡萄牙人在這一地區繪製的最詳細最完整的地圖。
從果阿出發時,保羅.卡爾德隆帶了葡萄牙人繪製的,印度、蒲甘、東南亞和東亞地區所有地圖。
現在全歸了明軍,原件被送去給測繪局,俞大猷看得是抄件。
“報告,何塞帶到。”
“進來。”
何塞一身明軍海軍軍官服飾,藏青色短褲,淺藍色短袖襯衣,軟底鞋,圓檐帽,進來右手在帽檐上一碰,行了個標準的海軍軍禮。
從衣着和言行看,他跟普通大明海軍軍官沒有分別,只是相貌不同。
“何塞,坐。聽說你給自己取了一個字?”
“是的大帥。”
“臺甫爲何?”
“臺甫?”何塞愣住了,“大帥,什麼叫臺甫?”
“就是你的字。”
何塞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毛汗,明人的各種雅稱、別稱太多了,自己還要加強學習,努力成爲一位合格的明國人。
“大帥,我的臺甫叫奉先。”
“奉先?這臺甫取的有意思。”俞大猷看了何塞一眼,不是很在意,指着地圖說道:“何塞,從地圖上看,我們要進攻果阿,可以從滿剌加海峽最北端的炎蘭港向西直抵錫蘭島,在科倫坡港暫停,然後就可以揚帆北上直抵柯欽。
現在你卻領着我們先折向北,先打吉大港,爲何要多此一舉?”
俞大猷話語裡透着濃濃的威勢,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把何塞斬殺。
何塞喉結上下快速抖動了幾下,強自鎮靜地答道:“大帥,我這一切都是爲了大明。”
“哦,怎麼個爲了大明法?”
“大帥,伱看葡萄牙人繪製的吉大港一帶海域的地圖,印度東部沿岸,從馬納爾角一直到恆河入海口,多淺灘,少良港,只有布里格德等少數港口。
反觀海域東邊,蒲甘(緬甸)西海岸,曲折蜿蜒,密密麻麻全是海島。蒲甘南邊,還有幾處羣島,有數以百計的大小海島(安達曼羣島和尼科巴羣島)。
阿拉伯人往來印度和滿剌加海峽之間,最頭痛的就是蒲甘海域的海盜。”
俞大猷眉頭微微一皺,“蒲甘海域海盜很猖獗?”
“大帥,不是一般的猖獗,是非常非常的猖獗。”
“你細說。”
“是大帥,根據葡萄牙人的調查,蒲甘地區自蒲甘王朝滅亡後,一直陷入分裂混戰時期。
北邊以阿瓦城(今曼德勒附近)爲中心的阿瓦國,他們自稱撣族。
而南部則形成以白古(今勃固)爲中心的白古王國,他們自稱孟族。
從西曆一三八六年到一四二五年,兩國不斷髮生衝突,號稱‘四十年戰爭’。除阿瓦和白古兩國,還有東籲、木邦、孟養、孟密、阿拉乾等國,其中尤以自稱緬族的東籲國最強。”
俞大猷點點頭,“國內紛戰,殘兵敗將確實容易流落海上,以爲海寇。”
日本就是現成的例子。
國內人腦子打成了狗腦子,那些失敗勢力的武士們,流落各地。
人總要吃飯,於是扛把太刀出海當海盜的比比皆是,與大明本土海盜勾結,襲擾東南沿海,就成了倭寇。
“大帥英明。”此時的何塞成了一位地道的明軍軍官,“嘉靖年間,東籲國出了一位雄主叫莽瑞體,他先是攻滅白古國,把孟族將士編爲軍隊,而後又去榜葛剌(孟加拉)和滿剌加僱傭葡萄牙火槍兵和帆船,然後征服了大半個蒲甘地區。
他死後,莽應龍即位,繼續僱傭葡萄牙人,四處征戰。先後滅阿瓦、撣邦與蘭納王國(都城清邁),降服曼尼普爾。嘉靖年間,還兩徵暹羅阿瑜陀耶王朝,將其變成東籲國的附屬”
“如此說來,現在統治蒲甘地區的是東籲王國,國主是這個莽應龍?”
“真是。”
“莽應龍?這個名字聽着耳熟,本將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來人。”俞大猷叫來了副官,“你去通知參謀處,在檔案和筆記裡查一查,莽應龍這個名字,蒲甘人,應該與雲南有關係。”
“是!”
“何塞,你繼續。”
“是總爺。蠻應龍因爲僱傭葡萄牙人的緣故,給予他們海上貿易的特權,對沿海港口也是放任自由,於是蒲甘一帶的海盜逐漸興起,變得十分猖獗。
他們中有蒲甘各國戰敗流落的士兵,有印度人,有阿拉伯人,有葡萄牙人,有滿剌加人和阿拉幹人,有西班牙和尼德蘭人,甚至還有意大利人,雜亂不堪,互不統屬,有時候爲了搶奪財產還會互相打起來。
這些海盜出沒於蒲甘西海岸和南部海域的島嶼間,非常神秘,像鬼神一樣。”
“神出鬼沒。”
“對,神出鬼沒。大帥的智慧就像太陽,不,像月亮一眼閃亮。”
大明只能有一個太陽,這點何塞是知道的。
“廢話少說,繼續。”
“大帥,這些蒲甘海盜神出鬼沒,又手段極其兇殘,他們正好卡在了印度與滿剌加之間的航線上。
我們大明王師平定柯欽、果阿後,肯定是要展開與印度的貿易往來,屆時蒲甘海盜,就會成爲我們這條航線上最大的威脅。
大帥,下官是這麼想的,不如趁着水師主動集結出動,沿途掃蕩,給予蒲甘海盜以重擊,這樣的話後續的水師剿除海盜,就會輕鬆許多。”
俞大猷點點頭,“有道理。這吉大港是蒲甘海盜的老巢?”
“大帥英明。海盜搶到了東西,總要變現爲金錢和糧食,再添置帆具兵器火藥。
吉大港被葡萄牙人控制,海盜可以在那裡光明正大的現身,又彙集着各方勢力,什麼東西都賣得出去,什麼東西都買得到。
所以蒲甘海盜最愛去吉大港。這些人出去,那些人進來,常年有一半的蒲甘海盜聚集在吉大港。”
俞大猷站起身來,讚許地拍了拍何塞的肩膀,“你小子兵法學得不錯。”
何塞覺得渾身上下骨頭都輕了一半,彎着腰,縮着頭,恭維地說道:“下官學得不好,上次聲東擊西的計謀,被大帥一眼就看穿,實在是太拙劣了。”
俞大猷哈哈大笑:“用計,西夷人確實還有的學。不過你小子很有眼光,對大明也是忠心耿耿。”
何塞馬上說道:“下官對大明忠心耿耿,死心塌地,願意爲大明皇帝撲湯蹈火,死了又死。”
何塞一急之下,把學會的幾個成語全部用上,還杜撰了一個。
“聽說你出身葡萄牙貴族,做過兩位總督的副官?”
“私生子,大帥,我是私生子!”何塞連聲辯解,腦子飛轉,終於想到一個詞,“也就是庶子,誰也不待見的庶子。我什麼光都沒沾到,還揹負了諸多的辱罵和恥辱。”
“你不是被俘後見風使舵嗎?”
“大帥,我是一個小人,只會見風使舵,因爲我知道,只有跟隨勝利者,纔會取得成功。我心裡沒有葡萄牙、西班牙,沒有西夷,只有勝利者。
而現在,我大明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它永遠都是勝利者。我願意跟隨大明,實現我的理想,建功立業,獲取榮華富貴!”
聽了何塞的話,俞大猷點點頭,“坦誠的小人,比虛僞的君子更可信。好,攻滅吉大港後,本帥親自行文,列你爲歸化軍官,正式享受大明子民和海軍軍官待遇。”
何塞大喜,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高叉手大聲道:“何塞飄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公若不棄,塞願拜爲義父。”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直接把俞大猷給整不會了。
他恍惚了一下,“原來如此,所以你才取字爲奉先啊,你也愛讀《三國演義》?”
“是的義父,孩兒最愛讀的書就是《三國演義》,最喜歡的人物是呂布。孩兒就是以這本書爲讀本,學習大明文字和兵法。”
俞大猷連忙擺擺手:“不要叫義父。軍中上下級拜認義父義子是大忌諱,軍法不容。不要毀了老夫,也毀了你自己。”
看這一臉不甘的何塞,俞大猷想着以後跟葡萄牙等西夷人交手的機會還很多,這個熟悉西夷情況,又熱愛大明文化的橋樑人物,大有用處,應當好好籠絡。
他上前去,雙手扶起何塞:“你忠心大明,本帥自然視你爲心腹。只要好好幹,以後加官進爵,指日可待。
你的才幹,老夫是知道的。想必大明第一位封爵的歸化軍官,必定就是你!”
何塞一聽,雙眼放光。
大明的爵位可比西夷國的爵位強多了,尤其是軍功冊封的爵位,世襲罔替,以後大明伯爵的身份回葡萄牙,讓自己那個提起褲子不認人的父親,還有其他狗眼看人低的混蛋,好好看看,亮瞎他們的狗眼!
他哆嗦地問道:“大帥,下官真得可以嗎?”
俞大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當然可以。你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本帥。以你的本事,跟着本帥,難道連封爵都不敢想,有什麼出息?”
何塞越想越激動,“那皇帝陛下會不會嫌棄我是歸化軍官?”
“我大明皇帝,乃聖明天子,一視同仁,只要忠於大明就是忠於皇帝。你願意爲大明赴湯蹈火,皇帝怎麼會虧待你?
再說了,不是還有個千金市馬骨的典故嗎?”
“千金市馬骨?”
俞大猷簡單地解釋了一下,何塞激動得聲音都有點發飄,“偉大又神奇的大明文化,我越來越熱愛它了。
大帥,我懂了,我努力做那具馬骨。”
俞大猷笑了,西夷人跟大明人的思維方式確實不同。
“好了,現在我們要召集參謀和各分隊統領,商議攻打吉大港之事,你把你的想法講講。”
“是!”
何塞挺直了胸膛答道。
在等召集衆人的空檔,俞大猷忍不住問道:“何塞,你爲什麼會喜歡《三國演義》裡的呂布?”
“大帥,他是《三國演義》裡最厲害的一位,三英戰呂布,天下無敵。所以我喜歡他,崇拜他。”
“崇拜強者,你們啊。呂布可是三姓家奴啊,在大明口碑可不好。”
何塞訕訕地說道:“三姓家奴對於我們歐羅巴人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
俞大猷難得地苦笑搖頭:“難怪幾次接戰,不管是你們葡萄牙人,還是你們兄弟西班牙人,一旦敗勢已成,事不可爲,投降起來那叫一個乾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