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延綏鎮,榆林城。
陝西總督行轅後院一座小院裡,切盡身穿一身襴衫,揹着手,擡頭看着夜空中的月色。
他的妻子烏爾珠緩緩走過來,把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
“臺吉,這裡地處戈壁,夜色有些冷。”
烏爾珠是瓦剌部一位大首領的女兒,切盡第一次跟隨俺答汗西征,搶到了烏爾珠。
兩人感情篤深,育有一子一女。
數年間切盡也只有烏爾珠一個女人,就算後續西征瓦剌,以及征討青海吐蕃部屢立戰功,俺答汗賜下的美女都被他退了回去。
切盡轉頭,灰褐的眼睛看着妻子,透着無盡的柔情和歉意。
“真希望當初在金山也兒的石河(額爾齊斯河)畔,我沒有遇見你。”
“爲什麼?”烏雲珠很驚訝地問道。
“那樣我就不會不顧一切地搶到你,結果讓你也陷入到這個絕境中。如果我沒有遇見你,你應該開心地在也兒的石河畔,陪伴着你的親人,唱着幸福歡快的歌。”
“切盡臺吉,你就是我的親人。”烏雲珠雙眼噙着淚光,伸出右手,輕輕撫摸着切盡的臉,“不管是哪裡,草原極北還是戈壁盡頭,無論是生還是死,我都願意跟你在一起,跟我們的孩子在一起。”
切盡伸出雙手,把烏雲珠緊緊地抱在懷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千算萬算,還是低估了俺答汗的無恥。我以爲他是蒙古右翼的大汗,多少會有些顧忌,在乎顏面,萬萬沒有想到.”
“我的臺吉,不是你沒有他聰慧果斷,而是你沒有他無恥,輸得並不冤枉。”
切盡哈哈一笑,滿腹的積憤在笑聲中煙消雲散,他也不再糾葛這件事。
兩人擁抱許久,切盡又問道:“把漢那吉這小子呢?”
烏雲珠馬上紅了臉,“這個不知羞恥的傢伙,要了兩壇酒,拉着把漢比吉和免爾金,關上院門,躲在裡面,說是不知還能活多久,要及時行樂。”
切盡笑了,“把漢那吉是個魯直爽朗的人,由他去吧。我們的生死,拽在別人手裡,惶惶不可終日,這種滋味不好受。”
咚咚敲門聲從小院院門傳來,接着有人隔着院門說話。
“切盡臺吉,我們督憲霍老爺有事要見你。”
切盡放開烏雲珠,輕聲道:“你回屋去吧,我去見見霍督憲。”
跟着僕人來到簽押房,霍冀坐在燈下,正在閱讀一封文書,聽到切盡被請到,馬上合上文書,壓上一方鎮紙,從書案後轉了出來。
“切盡拜見霍督憲。”
切盡的官話有些生硬,但還算流利。
“切盡請坐。”霍冀扶住切盡雙臂,示意他坐下,繼續開口,“天色晚了,我們就不喝茶了,傷胃傷神。”
頓了頓,霍冀繼續說道:“俺答汗回了大青山,派使者持金牌,召集了右翼諸部的兵馬,聚集在雲豐黑河以南,虎視大同山西。
這是老夫剛剛收到的塘報。”
切盡目光一閃,“俺答汗陳兵關邊,是想逼迫大明交出我和把漢那吉。”
霍冀讚許地點點頭,“老夫與你坦言,冒險收留你,一是感念你有情有義,二是想留個藥引子,日後好圖謀鄂爾多斯。”
切盡神情自如地說道:“切盡多謝霍督憲以誠相待。在霍督憲下令開靖邊城門,活切盡一家性命時,就是切盡的再造恩人。”
霍冀擺了擺手,長嘆了一口氣,“有時老夫都有些後悔了,當日在靖邊城樓上,是不是有些心軟了。
收留了你們,現在卻成了大麻煩。不過切盡你大可放心,我霍冀不是言而無信的人,既然收留了你,就一定護你到底。
王學甫從大同給老夫寫了兩封加急密信,勸說老夫把你和把漢那吉兩家送到大同去,或者直接趕出榆林關外。
老夫都回絕了他。大明要想經略漠南,必須立下威信。如果俺答汗一逼迫,大明就把庇佑的人交出去,以後誰還會歸附我大明?
俺答汗故意如此,就是想踩着大明的臉,建立他的威信。”
切盡沒有出聲,靜靜地聽着。
“王學甫也知道這一點,但他與老夫不同,他是山西、大同、宣府三邊總督,還需要對身後的山西負責。
他的話,老夫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相信他肯定給京師遞了上疏。切盡啊,要是殿下傳來令旨,老夫就保不住你了。”
切盡淡淡一笑,“霍督憲,如果真是那樣,那就是切盡的命數,怨不得別人。”
霍冀捋着鬍鬚,看着一臉平淡的切盡,不由長嘆一口氣,說不出的惋惜和糾葛。
京師城裡,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裡,慢慢走在西苑的中海湖畔。
皓月懸在夜空中,清冷疏寥。
斜映在平靜的湖面上,一條長白練隨着微波輕輕盪漾,就像一艘白色的小船。
“祁言,你說孤該怎麼選擇?交出切盡和把漢那吉,保住山西安寧無虞;堅決不交,俺答汗可能惱羞成怒,破邊擾境,軍民死傷慘重。
交出切盡和把漢那吉,大明威信在漠南掃地,反倒幫俺答汗重新樹立了威信;堅決不交,跟俺答汗硬磕到底,就算鬥個兩敗俱傷,也要讓漠南看到大明的威和信,從而打擊俺答汗在蒙古右翼的威信。
假以時日,大明南出山西陝西,東自灤河和蒙古左翼,兩路並進,會擊土默特,俺答汗衆叛親離,大明可順勢一擊蕩平蒙古右翼。”
朱翊鈞喃喃地說道,祁言跟在身後,輕聲答道:“殿下,此等軍國大事,奴婢不敢妄言。”
“關係重大,孤也不敢妄下斷論。
俺答汗可能會南下破邊,也可能不敢與我大明開戰,這是一個猜測;收留切盡,大明蒙古右翼立下威信。好處現在看不到,盡在將來。一個是猜測,一個是將來;一個事關山西數十萬軍民安危,一個涉及將來漠南攻略,盡除大明北患。
現在卻要叫孤選一個。可決策就是在猜測和將來之間做選擇。”
朱翊鈞慢慢地走着,嘴巴叨叨,就像和尚唸經。
祁言第一次見到堅毅果敢的朱翊鈞如此遲疑未決,也不敢多說什麼。
朱翊鈞猛地擡起頭,看着前面的建築,眯着眼睛說道:“想不到走到仁壽殿來了。既然來了,孤就給皇爺爺磕個頭,上柱香。”
朱翊鈞甩開衣袖,右手提着前襟,拾着臺階走上平臺,進到殿內。
這裡燈火通明,朱翊鈞每天都會來這裡,祭拜一番。
跪在嘉靖帝的畫像前,朱翊鈞雙手捻香,突然間,他的腦海裡回閃起一個場景。
皇爺爺緩緩地轉過頭來,驚喜地對自己說道:“你比朕要堅毅,這是你的長處。
鈞兒,以後要記住這點,既然認定了,就要堅持住。他們能逼迫你一次,就能逼迫你第二次。你以後是大明天子,誰也不能逼迫你!記住了嗎?”
朱翊鈞目光一閃,眼神變得無比堅毅!
天下沒人敢逼迫孤!你俺答汗也不行!
孤要經略漠南漠北,爲大明永除北患,進而有餘力揮師西進,克復吐蕃西域,再繼續向前,開疆擴土,讓大明超越漢唐。
俺答汗,你休想擋住孤的腳步!也休想逼迫孤讓步!
朱翊鈞恭敬地磕了三個頭,把香插在香爐裡,起身大聲道:“祁言,回勤政堂,派人跟李春說,把所有跟俺答汗相關的稟文和塘報,陝西、山西總督衙門的,汪先生諜報偵查局的,還有錦衣衛、東廠和少府監的,統統給孤收集起來,送到勤政堂去。”
“是!”
兩個多小時後,朱翊鈞還埋頭在如山的文卷裡,祁言有些着急,尋得機會,輕聲提醒道:“殿下,夜深了,你該早點歇息了。
殿下,你定的規矩,晚上十點半之前要睡覺,現在十點一刻了。”
朱翊鈞猛地擡起頭,如同一隻下山老虎,緊盯着祁言,嚇得他雙腿發軟。
“歇息,睡覺?”朱翊鈞在雜亂的文卷裡扒拉幾下,找到幾封文卷,對比着看了一遍,狠狠一拍桌子。
“俺答汗,你個老狐狸!敢跟我玩心理戰!可惜,讓我找到你的破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