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 幾成熟才能去盡獸性?
葉夢熊說道:“朝鮮這次民亂,奴隸和隱戶是賊軍主力,死傷最多。其餘官庶百姓也飽受其害,尤其是兩班文武十不存一,地方世家和士儒幾乎滅絕。
戰亂之後的饑荒和瘟疫,又死了一大批人。
此次平叛,剿除賊軍不是最大的問題。收集各處屍骸,就地掩埋,還有防疫纔是重中之重。”
吳兌輕輕放下酒杯,嘆息道:“寧爲太平犬,莫作亂世民。五胡亂華,中原死了多少人?十不存一。
朝鮮此次民亂,是數百年積累下來的民怨驟然爆發,有怨的報怨、有仇的報仇。而後各路勢力又爲了爭奪財帛女子,互相廝殺,殺到後來與野獸無異。
強暴肆虐,良弱無助。
我大明王師帶着朝鮮新軍,平定賊軍,各地百姓如久旱逢甘霖。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葉夢熊目光深邃地說道:“朝鮮是大明的好學生,方方面面照搬大明,許多方面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大明田地兼併,朝鮮田地也兼併,民亂之前八成田地集中在兩班之手;大明隱匿田地,逋逃賦稅,朝鮮不隱瞞,直接優免不繳;大明投獻藏匿人口,朝鮮收奴僕,多隱戶。
看着朝鮮如此慘狀,前車之覆,後車之鑑。”
吳兌拿起酒壺,給各人的酒杯都滿上酒。
“天幸大明有聖天子,高瞻遠矚,洞悉危機。然後行雷霆手段,弭萬世之憂。否則的話,我大明用不了多久,也會重蹈朝鮮之覆轍。”
在座的都是有識之士,聽得懂吳兌話裡的意思。
高策憤然道:“那些世家豪右,侵佔衛所田地,又兼併百姓之地。隱地逋賦,只知索取,不思奉獻。他們就是大明身上的萬千水蛭。
百姓被他們敲骨吸髓,辛勞一年卻飢寒交迫。
這些混蛋從來不去想,百姓被逼到絕路會是什麼樣子?朝鮮民亂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十幾家報紙詳細報道了多期,他們無動於衷,還視爲危言聳聽。難道真要到了民不聊生,揭竿而起,神州陷入血與火,他們才醒悟嗎?”
葉夢熊搖了搖頭,“我們親身體會,又用心思考,纔有如此憂患。那些世家豪右,養尊處優數百年,就算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也醒不了。
皇上聖明,早就看透了這些人的本質。
既然死不悔改,那就一了百了。”
吳兌看到他們越說越膽大,擔心隔牆有耳,影響這兩個前途遠大的年輕人,舉起酒杯說道:“天佑大明,天子聖明。我大明定能脫胎換骨,如那紅日初升,其道大光。縱橫八荒,名耀千古。
諸位,吾等向聖天子邀敬一杯,祝陛下福壽安康,帶着我們大明,繼續騰淵飛揚!”
“好!”
盧鏜、葉夢熊和高策高聲附和,跟着站起身來舉起酒杯,面對西邊京師方向。
“敬聖天子!敬新大明!”
四人一飲而盡,相對大笑。
盧鏜用毛巾擦拭着鬚髯上滴落的酒水,宏聲說道:“這酒,喝得就是痛快!”
其餘三人一起哈哈大笑。
吃了幾口菜,大家又聊了起來。
盧鏜搖了搖頭,“朝鮮都慘成這個樣子,還在往死裡內鬥,還就真得沒救了。”
吳兌捋着鬍鬚,長嘆一口氣,不想多言。
葉夢熊說道:“師從大明。朝鮮官場的內鬥是刻在骨子裡。這些文官只要沒當場被打死,又活過來了,他們還要繼續內鬥。
彷彿他們飽讀聖賢書,到朝堂做官,爲的就是跟別人鬥。”
吳兌看了他一眼,還是沒有出聲。
朝鮮小國寡民,又背靠大明,沒有多少外患。那些飽讀聖賢書、志向高遠的朝鮮文官士儒們,又不屑俯身去做民生民計的“小事”。
大事沒有,小事不屑,這些文官們不互相內鬥,難道玩換國主的遊戲?
年月久了就成了優良傳統,也成了本能。
吳兌不由聯想到國內,其實情況非常類似。
自弘治年後,大明承平日久,沒有太多的內憂外患,於是黨爭激烈,原因跟朝鮮百官內鬥相近。
到了嘉靖朝,北虜東倭外患嚴重,可依然黨爭不休。
幸好皇上深刻發現這一問題,一方面消弭可能的隱患,比如打壓世家豪右和勳貴宗室,極大緩解田地兼併、逋逃賦稅帶來的危害;另一方面,他出兵漠南,經略南海,壓制東藩,大興工商。
按照皇上的說法,做大面餅,讓人人都有得分,還能多分。
至於什麼增量存量發展,就不是自己這樣的老人能聽懂的。葉兆男年輕一輩,應該能聽到。
年輕一輩。
吳兌看着白髮蒼蒼的盧鏜,心有所感。
我們都老了,以後大明是年輕一輩的。但我們能夠跟隨皇上,開始波瀾壯闊新時代的第一擊,足夠了。
盧鏜轉頭看着葉夢熊,“皇上的收國之策,你們有把握嗎?”
葉夢熊笑了笑,“朝鮮新軍盡在督軍使司掌握之中。”
他丟了一個眼色過去,高策接着說道:“朝鮮新軍軍官七百九十五人,士官兩千四百九十八人,分批到西山軍官學院和清河士官學校進修過。
四萬多官兵,是朝鮮平定後第一批分配田地的,每人按照軍階和軍功,家中分得良田二十五畝到一百六十畝不等。”
盧鏜笑了,“朝鮮這個蕞爾小國,田地就是命根子。”
葉夢熊繼續說道:“觀國政使司從少府監,以及南海宣慰使司宣贊局,選調了五百九十名經驗豐富,頗見政績的政宣人員,組成了三百七二十支工作隊。
這些工作隊,從最先投奔大明的朝鮮書生文人、礦工山民、學徒夥計中,逐漸選拔了六千七百名工作隊員。
直接下到朝鮮各地村莊城鎮,清點田地房宅,檢點男女人口,然後再開始分配田地,組織耕種,恢復民生。
在此過程中,六千七百名工作隊員,邊工作邊學習。有二千七百人被任命爲村長和鄉長。二百九十一位優秀者,被送到江華島觀國政使司學習班,學習考覈合格後,被直接任命爲知縣、縣丞和主簿。”
葉夢熊放下話頭,舉起酒杯,敬了盧鏜一杯,“北山公,我們邊喝邊聊,現在晚生敬北山公一杯,諸北山公再立新功!由侯爺進封公爺”
盧鏜哈哈大笑:“借兆男吉言。老夫去滅東倭,你們收朝鮮,這滅國之功,大家都少不了。
哈哈,大家同飲!”
四人同飲了一杯,放下酒杯又吃了幾口菜。
盧鏜嚼着雪菜大湯黃魚的魚肉,感受着鮮味在舌苔味蕾中爆炸。
“嗯,這寧波菜做的地道!”
“現在上海菜有三分之二是寧波菜改進的。上海城掌櫃東家,有三分之一是寧波人,所以這寧波菜開遍了大明。
晚生前些日子收到桐岡(宋應昌)的書信,說三寶府滿剌加城最新開了一家萬沙館,廚子號稱善做寧波菜,他去試吃了一回,味道馬馬虎虎。”
葉夢熊的話讓盧鏜和吳兌哈哈大笑。
吳兌捋着鬍鬚,頗有感觸地說道:“楊公公曾經說過,這人啊就跟水一眼,錢財在哪裡,他們就會往那裡流去,攔都攔不住。”
盧鏜感同身受,“楊公公確實大才。這次老夫在秦皇島和大沽面聖,有機會跟張相吃了兩頓飯,閒聊了幾句,他被開灤興盛至極的景象給鎮住了。
楊公公不聲不響數年間,居然做出這等大事,令人敬佩啊。張相還說,以後楊金水,當與三寶太監鄭和齊名。”
“前有三寶太監,後有財神太監。大明有幸啊!”吳兌附和道。
高策及時補了一句,“當浮一大白!”
盧鏜、吳兌、葉夢熊哈哈大笑,“對,當浮一大白!”
四人又痛飲一杯。
盧鏜用毛巾擦拭着鬚髯,爽朗地說道:“今日這酒,喝得真是痛快。兆男,你繼續說朝鮮收國之策。”
“好,北山公。”
葉夢熊把菜塞進嘴裡,嚼了幾口嚥下,右手放下筷子。
“此前朝鮮分八道,有州府郡縣三百三十個,真是水淺王八多,蕞爾小國分這麼多州縣郡府。有的州縣郡府,下面都沒有幾個百姓,完全是爲了安置兩班世家子弟而設的。
十羊九牧,朝鮮百姓賦稅負擔何等繁重。
靖平之後,吳公大筆一揮,直接改成四郡五十九縣。暫且不設郡署,觀國政使司直管各縣,官制如我大明,又有所不同。
朝鮮新軍因傷退伍了一批官兵,有四千九百人,他們或被任命爲村治保、鄉遊檄。部分卓異者被任命爲縣尉,掌管各縣治安局,維護地方治安。
現在朝鮮地方各縣,行文用的全是大明文字,官話也是漢語。工作隊幫助各縣建立的縣學,招收適齡孩童,用漢字官話教學。各地設立衛生所和防疫站,治病救人,防範瘟疫”
高策在一旁說道:“地方文武,只知大明,不知有朝鮮。地方百姓,只知觀國政司,不知漢城朝堂。”
盧鏜忍不住讚歎道:“環洲公大才,你們三位大才啊!如此這般,定可完成皇上對朝鮮的收國之策。”
吳兌說道:“老夫年初時進京面聖述職。皇上切切交代,朝鮮地域特殊,近京畿、鄰遼東,扼守北出海口。
進可俯視東倭三島,退可威脅大明腹裡,偏偏又以半島孤懸於外,一旦被敵方勢力掌控,便可成爲大明軟肋把柄。
前漢逐漸經營至平壤,可惜三國兩晉,中原戰亂數百年,坐視高句麗做大,進而吞併遼東平壤。
前唐武盛,滅高句麗、百濟等國,置安東都護府和熊津都督府,收並半島指日可待。可惜漁陽鼙鼓動地來,一切又都成泡影。
契丹、女真、蒙古,終於讓王氏高麗、李氏朝鮮成了氣候。
恰在此時,朝鮮積累數百年的民怨,瞬間爆發,半島驟成人間地獄。這是朝鮮的不幸,卻是大明的機遇。”
吳兌侃侃而談,盧鏜、葉夢熊和高策都放下酒杯,身子側向他,認真地聽着。
“收朝鮮之策,最大的障礙在於地方世家、儒生士子。他們口口聲聲要學大明,但絕不願意併入大明。
他們只需要大明的威勢震懾外敵,壓制內患,絕不要大明的管治。”
沒錯,此時的朝鮮像極了後世的某些人。
你要保護我、愛護我,要掙錢給我花.反正是好處要讓我佔盡,那我不介意叫你“粑粑”。
但是你不能管我,人家也是有獨立人格的,也是有自由的,我是不會成爲你的附屬
羅胖子說得好,你既要被包養,還要談人格獨立,賤不賤?
答應你這樣要求的人,更賤!
至少現在的大明沒有這麼賤,朱翊鈞沒有這麼賤。
我費心巴拉地幫你平定民亂,你叫兩聲粑粑就想打發我走,可能嗎?
“現在天賜良機,一場波及全國的民亂,讓朝鮮大傷元氣,尤其是地方世家士儒,被清掃一空。
沒有他們作梗,地方的百姓誰給他們飯吃,他們就服誰管。大好良機啊。天與弗取,反受其咎!”
盧鏜心裡聽得跟明鏡似的。
朝鮮蔓延近三年的民亂,幕後黑手是誰,他清楚的很。送人去朝鮮,最便利的方法用水師的海船。
此後的平亂,剿除亂民賊軍是明軍和朝鮮新軍的任務,斬殺與亂賊勾結的“官紳士儒”應該也是重要任務。
那些或屈膝投降或隱匿躲藏,好不容易躲過亂賊屠刀的少部分朝鮮士儒們,又被平賊軍補了幾刀,那就真沒剩下幾個了。
漢城朝堂上吵來吵去的三百多朝鮮官員,誰知道里面有多少“二五仔”。
你怎麼確定這場內鬥不是觀國政使司唆使部分馬仔,主動挑起來,然後煽風點火、推波助瀾。
內鬥使得朝鮮這些僅存的官僚們,沒有辦法去看顧地方,任由觀國政使司的工作隊控制地方。
盧鏜點點頭,“好,你們做得太好了。朝鮮位置險要,直接威脅大明腹裡。東倭可以慢慢炮製,但朝鮮就機會就必須收納入大明囊中。
老夫在京師坐堂時,曾經聽過一句,遼寧會以定遼鳳凰城、大蟲河(靉河)、鴉鶻關爲界,分遼東遼西。遼西治遼陽,遼東治平壤。
現在想來,這是在爲朝鮮併入做準備啊。”
吳兌、葉夢熊和高策點點頭,覺得沒有錯了。
朝鮮併入大明,也就只是一個布政司的待遇,再高也沒有了。
“不過此事還是落袋爲安,早了早省心。”
葉夢熊笑了笑,跟吳兌對視一眼,“漢城早就有人察覺到異常,他們極力想再立兩班,掌握地方。但是都被我們暗地裡攔下。
現在他們頗有怨言,暗地裡在串聯勾結,意圖不軌。只不過一些跳樑小醜而已。朝鮮國主李昖準備動身,九月中入京朝賀我皇。他一離開,這天時就到了。”
盧鏜目光在吳兌、葉夢熊、高策臉上一閃而過,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站起身端起酒杯,對三人說道:“此役可能是老夫最後一次出海,打完之後,老夫也該在京師坐堂到致仕了。
以後再在江華島與三位痛飲,恐怕沒有什麼機會了,老夫敬三位一杯。”
“謝北山公!”
四人舉杯一飲而盡。
盧鏜用毛巾搽了搽鬚髯,嘆息道:“朝鮮瓜熟蒂落。東倭此獠,不知要燒到幾成熟,才能去盡獸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