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正是太常寺正八品錄事樑巍,另一個身份是太常寺正卿蔡茂春的令史。
大明新官制,長史是一署衙門的秘書長,令史是衙門長官的秘書。故而樑巍在太常寺的身份十分微妙。
鄧記者認識他,因爲他被招錄進《灤河報》後,按例參加太常寺舉辦的《報紙從業人員培訓班》,樑巍有代表太常寺在班上講過一次話,上過一次課。
“如春,你今天怎麼大方,居然在太白樓請我?”樑巍比在順天府大牢時胖了一圈,笑呵呵地說道。
那會他像濟公活佛,這會快要趕上彌勒佛。
“岑秀兄,我纔沒錢請了,今天我是借花獻佛。”萬如初拱手說道,“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崇義公學學弟,《灤河報》記者鄧文良,臺甫.”
“敬賢,學生鄧敬賢見過樑錄事。”
鄧文良作揖行禮。
“你認識岑秀兄?”
樑巍拱手回了禮:“應該是參加《報紙從業人員培訓班》時見過我。”
“那沒錯了。想在報紙這行當記者編輯,混口飯吃,沒有你們太常寺發的這個培訓班結業文書,那是非法的,要吃官司的。
樑巍樑岑秀,我的表姐夫。”
表姐夫?
萬師哥是宛平縣人士,樑令史上課時自己介紹過,說是山東萊州人士,怎麼扯上關係的。
樑巍笑呵呵地說道:“我在國子監受卓吾公和九我先生教誨後,考入太常寺,經人介紹,娶妻成家。
拙荊正好是如春的表姐,大四天的表姐。”
萬如初呵呵一笑,“岑秀兄,大四天也是姐。”
樑巍哈哈大笑,隨即問道:“對了,二姨父過壽,伱去不去?”
“岑秀兄,你去不去?”
“鄭家在大興同仁鄉是大族,親戚不少,定會大肆操辦,我去可能不大方便,屆時叫你表姐帶着翎兒去。
對了,二姨父有几子幾女?我好叫人置辦禮物。”
“二姨父有一子名國泰,隆慶二年又有一女。一兒一女,好事成雙。”
樑巍點點頭,記在心裡,轉頭看着鄧文良,又瞥了瞥了萬如初。
“今天請我吃飯,該不會是鴻門宴吧。”
“可拉倒吧!”王如初笑嘻嘻地說道,“你可是蔡正卿的令史,就算我們《順天政報》主編,請你吃飯也要排隊。
我們兩個窮記者請你吃頓飯,就成鴻門宴了,你也太草木皆兵了吧。”
“小心點。張相這些日子抓考成法抓得可緊了,考成法指導委員會的十幾個尋訪小組,就要跟脫繮的野狗一樣,四處亂竄。
官衙裡抓懈怠懶政,官衙外抓吃喝嫖賭,什麼都抓,抓到就是一份通報。輕者三個月的津貼沒了,重者直接免職,回家烤麪餅。
衙門許多老官油子,都在抱怨,說當年太祖皇帝做官也沒這麼辛苦。”
萬如初冷笑兩聲:“瞎幾把扯,太祖皇帝時,六十兩銀子就剝皮實草,他們倒是少了許多煩惱。”
說笑了幾句,鄧文良點了四菜一湯,還想點兩個硬菜,被樑巍攔住了。
“不吃海鮮,中午吃什麼海鮮。有機會我們下次聚會,晚上吃飯,再點海鮮。這麼硬的菜,不整點小酒,說不過去。
下午還要當班,要陪正卿去內閣開會,一身酒氣不是事,不敢沾酒水。”
萬如初從鄧文良手裡把菜牌抽走,“行了,就四菜一湯,夠吃了。不要上酒水,來三杯冰鎮酸梅汁,開胃解膩。”
閒聊中夥計把飯菜和酸梅汁都上齊了,沒人會出入打擾,王如初聊起正事。
“岑秀兄,我和敬賢剛去順天府衙,旁聽了順天袁通判審案。”
“林有才被毒殺一案?”
“正是。
聽完後,我倆大受啓發,敬賢想了個標題,《法繁好還是法簡好,觀林有才案審判有感!》,只是這題目有些大,吃不準。
正好約你中午吃飯,所以把敬賢一起叫來,請你把把脈。”
樑巍目光在鄧文良和萬如初臉上轉了幾圈,露出讚許之色。
“你們這個題材選得好。”樑巍緩緩說道,“《皇明朝報》隸屬於司禮監,《順天政報》直屬於太常寺,《灤河報》名爲民辦,實際上是少府監隸屬的報紙之一。
按照皇上的說法,你們是朝廷的喉舌,爲誰說話,必須要心裡有數。”
鄧文良和萬如初對視一眼,連連點頭。
“如春,你說這個題材有些大,確實大。趙中丞奉詔進行司法改革,雖然沒有內閣那麼驚天動地,但也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怎麼寫你們的那篇報道文章?我建議你們先不急着寫,先去都察院轉一轉,找幾位相熟的官吏聊一聊。
再去一趟律政院,石麓公在那裡坐鎮,任何新政改革,必定有律法修改。你們連着一起摸清楚,吃透了,寫出來的文章就能比別人寫得透。
只要寫得好,不要怕寫得晚。”
“岑秀兄,幸好向你請教了,我們一下子就找到方向了。”
“不用客氣。我再給你們一個建議,你們倆分屬兩家報紙,文章觀點可以大致方向相同,但有爭議。比如法繁從慎,繁到什麼地步,你們有爭議,然後互相爭論吵架,甚至可以開罵啊。
越吵越熱,越罵越火,你們倆不就名揚大江南北了嗎?”
“岑秀兄,你真是諸葛轉世,孔明再生啊。”萬如初湊過頭,輕聲道:“哥哥,聽說太常寺上下在開大會,傳達西苑新旨意。
我們不敢亂打聽,只求你給我們透個底,讓我們心裡有個數。”
樑巍想了想,輕輕說道:“移風易俗,再立教化!”
嘶!
萬如初和鄧文良不由倒吸一口氣。
移風易俗,再立教化!
看樣子我們在將來是大有作爲啊!
於此同時,在西苑的朱翊鈞,看完了東廠關於袁鹹安審理林有才案的稟文,邀請趙貞吉和張居正到紫光閣偏殿用午膳。
午膳是分食制,每人四菜一湯,一個菜一碟,不多也不少,再加一碗湯。
米飯換成了洞庭湖畔的米。
“大洲公,張師傅,這是華容縣進貢的米,武昌農科所培育的洞庭四號晚秈米。米粒細長而稍扁平,細密晶瑩,腹白較小,質硬粒大,油性較大,怎麼樣,口味還不錯吧。”
趙貞吉呵呵一笑:“好吃,不過終究沒有臣老家,四川的稻米好吃。”
張居正抿着嘴脣,神情有點嚴肅,“臣覺得很好吃,入口香甜。
華容離臣的原籍,江陵不遠,都在長江邊上,湖泊邊上。水土差不多,華容能種,想來江陵也能種。”
朱翊鈞笑着答道:“肯定能種。”
“湖廣魚米之鄉,湖北開發之十有六七,湖南卻開發不過十之三四。現在王子薦(王一鶚)督湖廣,曹公在西北是拼命地給他塞百姓啊。”
張居正一邊吃着飯菜,一邊說道。
“隆慶三年試探性的,遷移不到一千戶,六千餘人。今年計劃遷移一萬戶,七萬餘人。大手筆,搞得王鑑川抱怨訴苦,說又超預算了,要想在什麼地方找筆錢回來。”
朱翊鈞答道:“國朝立朝以來,九邊肩負戎任。爲了能夠就地解決軍糧,朝廷歷年來不停地向九邊遷移百姓。
只是九邊多苦旱貧瘠之地。山西、薊州、遼東還好些。陝西、寧夏、甘肅就苦多了。尤其是榆林、延綏、寧夏諸衛、慶陽、平涼、靖虜衛,那些地方,多長根草都是難事。
邊地百姓爲了大明邊戎,爲了腹地安寧,苦了一代又一代人。
現在蒙古左右兩翼歸附,九邊不復爲邊,也該讓他們過一過好日子。遷居湖廣魚米之鄉,分配熟地給他們,安家立足,再鼓勵他們組成互助社,開墾荒地,施以優免,五年免徵田賦。
王一鶚在湖廣,做的也很好。”
趙貞吉問道:“皇上,臣聽說王子薦藉口平定武岡叛亂,從播州楊家外調了三千精銳苗兵,一番籠絡後,三千苗兵大半不願意回去,只求王子薦把家眷接過來,願意在沅水和資水河畔盆地落戶。”
朱翊鈞哈哈大笑,“沒錯,王一鶚跟楊應龍玩了一招劉備借荊州,楊應龍氣急敗壞,幾次揚言要反出我大明,自立爲王。”
張居正剛好吃完,把碗筷碟子放到一邊,馬上有內侍上前收拾乾淨,又端上茶杯銅盆,請他漱口,再端來溫水,請他把嘴臉擦拭乾淨。
張居正放下毛巾,說道:“皇上,而今廣西安隆、上林土司被平定,廣東羅傍瑤之亂,兩廣總督殷正茂正在收尾。
西南已定,數萬虎賁之師枕戈以待,播州楊家想反,就讓他反。
皇上,臣反而覺得現在是大好時機。
楊家三千精銳在外,兵力大損。被逼得倉促造反,糧草物資定會準備不足,屆時殷正茂和劉顯驅兵直穿貴州,再移一員能臣坐鎮四川,堵住楊賊北面,王一鶚在東,四面合擊,定能一舉蕩平楊賊,拔除這家割據地方六百年的土司。”
趙貞吉聽到張居正有以殷正茂爲平楊主帥的意思,出聲道:“皇上,粵督殷養實平定安隆、上林兩土司和羅傍瑤,功勳卓著,按律是要先回京敘職。”
朱翊鈞看了一眼趙貞吉,知道他話裡的意思。
殷正茂是能臣,上馬能治軍平叛,下馬能理政撫民。但是有奏章說他暴戾好殺,貪墨軍餉。
趙貞吉暗地裡向朱翊鈞請旨,叫都察院中央監察廳組成專案組,秘密地查他,提請錦衣衛協助。
朱翊鈞當時允了。
現在聽趙貞吉說這樣的話,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雲貴湖廣,朕準備託付給王一鶚。殷正茂在兩廣做的不錯,等羅旁瑤亂事徹底平定後,詔他回京敘職。
兩廣是南海經略之根基,現在又新復安南,庶事劇繁,需要調一位能臣去接替坐鎮。”
“皇上,臣覺得閩撫凌汝成(凌雲翼)合適。”
“霜雪之後,必有陽春。現在兩廣安南,國威已立,宜平和以寬仁。凌雲翼在福建做得不錯,但驕縱喜殺,手段狠辣,不適合去兩廣。嗯,派他去給王一鶚當助手。
粵督,就調贛撫茅坤接任。”
茅坤?
趙貞吉和張居正心頭一動,不由對視一眼。
茅坤,浙江湖州歸安人士。
嘉靖十七年進士,資歷很老。
嘉靖二十七年,他就出任過廣西兵備道。
當時瑤民在陽朔作亂,提督兩廣軍務應檟將剿事委以茅坤。
他冥思苦想,想出雕剿之計。
“雕剿者,師不移,即倐而入,倐而出,如雕之搏兔然。”
即模仿老鷹捕食之勢,摸清情報,選準時機,以少量精銳之師快速出擊,斬殺賊首,得手後迅速撤離。
作亂的瑤民羣龍無首,不攻自破,陸續投降。
茅坤以雕剿之計連破瑤民十七寨,殺孽不重,瑤漢百姓皆服,爲其立生祠。
後又爲大名兵備使,制偏箱車制北虜騎兵,得薊遼總督楊博讚許。
嘉靖三十七年被政敵以貪污罪名攻訐,被罷官回鄉。胡宗憲督東南御倭,請他出山,商議兵事。逐保薦爲浙江布政使,後遷爲江西巡撫。
茅坤還以古文辭,主盟海內,世所稱鹿門先生者也。
扳着手指頭算,茅坤確實是兩廣總督最合適的人選。
可他不僅是胡宗憲一脈的人,還是當代古文大家,知名的文學之士,翰華詞臣。
皇上幾次興獄,朝中擅長文學的翰華詞臣,被打擊得奄奄一息。
剛剛審定完的林有才案只是延續的小插曲,江南即將興起的驚濤駭浪,還會席捲一大批善治經義、以文學見長的名士官紳們。
如此微妙時機,皇上突然啓用茅坤,這位年近六旬的詞臣老夫子,到底有什麼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