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趕集似的把叔本華的理論一股腦說完了,爲什麼那麼着急呢?因爲叔本華講得比較簡單,就是把放到了很高的地位。然後呢,你大概也感覺到了,他的理論中,獨斷的、經不起推敲的地方太多。我覺得連一一反駁的必要都沒有了。
從剛纔的論述中可以發現,叔本華的學說和佛教很像。佛教也認爲,會限制我們對真理的探索,想得到真正的真理,就要先摒棄自己的。事實上,叔本華確實受到了佛教——不是咱們的漢傳佛教,而是印度佛教的影響。然而在熟悉佛教的咱們看來,他的理論很古怪。說白了,叔本華的哲學一半是康德的形而上學,一半是佛教的禁慾觀,他把這兩者糅合在了一起。但爲什麼要這麼結合,其實也沒說出什麼特別的道理。
叔本華強調比理性對人的影響更大,這和後來的弗洛伊德強調潛意識的觀點很像。然而一般的心理學家認爲,潛意識就算很厲害,但影響力還達不到那麼高。
另外,叔本華的理論和進化論很像,都強調物種的生存本能。但我們後面會講到進化論,實際上進化論的很多結論是可以用來反駁叔本華的。
總之,固然叔本華的悲觀主義有點道理,可以當做人生小感悟參考一下,卻不能當成對這個世界的終極解釋。
而且叔本華認爲是人類理性不可控制的,這未免有些武斷。
這讓我們想到了馬克思在論證資本主義危機的時候,提到的理由之一是資本家們無法剋制的貪婪。馬克思的論證確實雄辯,但以今天的資本主義社會來看,資本家固然貪婪依舊,卻也具備控制自己理性的能力。
貪婪是人的本性,也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必不可少的動力。但是今天的資本主義社會學會了用很多方法去剋制個人貪慾。比如通過宗教的約束,比如通過立法的形式,遏制壟斷企業(可憐的微軟),遏制不正當和不道德的競爭,給工人更多的福利。
特別是立法這一點。按照我們慣常的思維,每個人都是自私的,那麼資本家有錢又有勢,議員背後都有大財團,他們怎麼能允許損害自己利益的情況發生呢?
我想,這就應該歸功於人的理性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危機的預言並不是不準確,資本家們發現馬克思說得對,如果一味追逐利益,壓榨工人,就會生出種種惡果。於是資本家的理性剋制住了貪慾,他們寧願自己少享樂一點,少賺一點錢,以便緩和危機,換取社會的穩定。
同樣的道理,人類今天爲什麼要花大筆的錢去做環保?環保並不能給人類帶來立即的好處。人類願意犧牲此時的利益而爲了未來去做環保,這就是理性能戰勝的證明。全球裁軍、銷燬核武器、冷戰的和平結束,也是這個道理。
所以,固然會給人類帶來種種痛苦,但這並不一定就意味着悲觀是人生的主題。這只是世界的一面罷了。
不過,悲觀主義對於我們來說仍舊有現實意義。
一般人大概都會排斥悲觀主義。人活着就是爲了追求快樂,幹嗎要故意悲觀啊?“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如此,文摘雜誌上的勵志小故事也是如此。
其實,悲觀主義對我們也有很大的安慰作用。
悲觀主義讓我們把整個世界都看成是一個很差的地方。那麼,我們就不必對這世界期待太多。當這世界損害我們的時候,我們也不會感到不公,或者覺得失望。同時,我們對這世界的期待少了,我們自己的生活壓力也就小了。因爲人生再怎麼折騰也是悲觀的,那麼我們何必要去奮鬥?
比如,如果相信叔本華的理論,你會覺得,無論掙再多的錢、獲取再高的社會地位,得到的仍舊是不能滿足的和空虛,不比混吃等死好到哪去,反而還會因爲追名逐利而放縱了自己的,讓自己更加痛苦。這麼一想,也就沒有什麼生活壓力了。
悲觀主義的另一個好處是,他能讓你意識到世界上的其他人和你一樣註定痛苦,無論那人多麼有錢多麼風光也是一樣。那麼相比之下,自己的痛苦也就會好受一點。而且嫉妒和憎恨是一般人難以擺脫的痛苦之源,當你意識到你所嫉妒或者憎恨的人也註定擺脫不了悲觀世界的時候,心裡也會好受多了。
總覺得叔本華的理論不是特別有意思。那麼接下來我們就講點好玩的事。
叔本華的理論最後不是告訴人要禁慾、要苦修嗎?然而很有意思的是,叔本華完全沒能以身作則。通過前面的故事大家也能發現,叔本華很自負,關心名聲,特喜歡罵人,脾氣也不怎麼好。
或許是因爲叔本華的言行不一,各類哲學史都特別喜歡收集他的負面故事。不好說這是不是後來人的偏見。我們把這些段子收集一些,大家只當獵奇吧。
首先是叔本華非常謹慎膽小,這點倒挺像康德的。叔本華擔心各種可能損害他的事,簡直事無鉅細。
比如他的住房必須在底層,以便遇到危險的時候能迅速逃離。
睡覺的時候,牀邊總是藏着上了子彈的手槍。
他還故意給自己的物品貼上錯誤的標籤,比如在茶葉罐子上貼上“毒藥”,爲了迷惑可能到來的小偷。(強!)
他還從來不讓理髮師的剃刀接近他的脖子。
外出的時候,不管到哪都自己帶水,以免喝到不乾淨的水。
他還害怕自己還沒真的死亡,就被人粗心地埋起來,因此特別囑咐說,當他死後,在他的死亡確認無疑之前,裝他的棺材不能蓋蓋兒。
他怕人騙他,他是德國人嘛,記賬就使用英文,後來又改用更生僻的拉丁文和希臘文。
他也不信任銀行,要求銀行職員把他財產的利息每個星期送到他家裡,讓他親自數一數。
1848年,法國爆發革命,叔本華歡迎政府軍進入他的房間射擊示威羣衆,因爲革命威脅到了他的財產。
叔本華宣揚禁慾,但他本人卻很會享受。他經常去上等飯館吃飯。在西方,人們習慣吃完飯把小費放到桌子上。而叔本華呢?他每次吃飯前,先把一枚金幣放到餐桌上。注意,是金幣哦,看得侍者們滿眼發光。但每頓飯吃完以後,這位大哥又把金幣放回到自己口袋裡了。
有一次,有個侍者實在崩潰了,問叔本華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叔本華朝他一白眼,說:這是我自己跟自己打的賭,一旦有一天在這裡吃飯的英國官員在馬、女人和狗之外還談點別的東西,我就把這枚金幣捐到慈善箱裡去。
叔本華對如日中天的黑格爾都敢臭罵,我們可以想象他平時也會多少有些刻薄。
有記錄說,有一次叔本華要開除他的女傭,只是因爲那女傭違背了不許給書房的佛像撣灰塵的命令。
叔本華對看戲時的各種腳步聲、咳嗽聲非常憤怒。這也就算了,他竟然還寫信給當局要求採取嚴格措施制止。
說到他的刻薄,還是以下面這件事最有名。
1821年8月,叔本華的女鄰居,一個47歲的女裁縫在叔本華的房間外,一連幾天和朋友聚會聊天,叔本華嫌她太吵鬧。兩個人在爭執中,叔本華一把將她扔下樓梯,造成她終身殘廢。——在整個哲學史上,這是很少見的暴力事件。
扔了人之後,叔本華拒絕承認是他乾的。官司打了五年,最終叔本華被判每個季度向受害人支付一定的金錢。對於叔本華來說,這完全是一筆小錢。但是可以想象叔本華對此有多惱火。1852年女裁縫去世後,他用押韻、對稱的文字寫道:“老婦死,重負釋。”(Obitanus,abitonus.)這段故事因爲被羅素寫在了《西方哲學史》裡,所以被引用的次數也特別多。不過也有同情叔本華的人認爲,是這位女鄰居趁機敲詐,沒病裝病。
陰影中的危險
康德是靠設計了一個新的形而上學成功的,黑格爾也是如此。而叔本華呢?我們看叔本華的學說,他的形而上學沒什麼新意,基本上是康德的修補版。叔本華之所以能夠在哲學史上有自己的地位,不是因爲形而上學,而是因爲他的悲觀主義。換句話說,是因爲寫人生小感悟出名的。
這不是偶然。
叔本華的成功揭示了哲學的一個巨大危機,這危機就隱藏在叔本華的形而上學裡。
什麼危機呢?
我們研究西方哲學一直到黑格爾這裡,都在堅守着理性不放。沒有理性,我們就談不上懷疑,談不上辯論,談不上構建理論。然而在叔本華的理論裡,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是非理性的生命意志,生命意志比理性更本質,更重要。
攻擊理性?這真是之前想也沒想過的事。
我們先想想,理性是個什麼東西呢?
我們大致可以理解爲,就是講客觀事實,講邏輯,講道理。
文藝復興時期,知識分子們都特別崇拜理性。因爲理性能帶來科學,很多人認爲,人類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人類有理性。
或許你會說:我不信這些書呆子們的說教!我不覺得理性有什麼特別好的,我就是性情中人!我就喜歡感情用事。最起碼感情和理性一樣重要,這有問題嗎?
咱討論一下。
前面說了,我研究哲學的動機挺自私的,是爲了追問“我”的人生意義,是爲了追求“我”的幸福。一切全都是爲我自己着想。
問題是,“我”是什麼?
假如我們失憶了,我還是我嗎?假如我變成神經病了呢?
這問題不太好回答,我們回答另一個簡單的問題。假設有一天,我喝酒喝醉了,暈暈乎乎的。這時候我時而能控制自己,時而不能控制自己。正好對面有一個我暗戀很久的漂亮姑娘。我平時對姑娘都挺尊重的,結果這天在酒精作用下,忘了種種清規戒律了,光看見那胳膊好看,一衝動,把姑娘胳膊給摸了。
結果第二天醒酒了,兄弟來電話說:“你昨天瘋了?人家姑娘說你是個流氓,特生氣。”我這個後悔啊,我怎麼幹出這種事兒了,我不是這種人呀!
我們想,從物理學上,從醫學上,乃至從法律上,昨天的我都還是我。然而我自己卻不這麼覺得。我此時回想起來,覺得昨天的我沒受自己的控制,就不是真正的我。從我自己的意願上說,我再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再也不希望自己失去控制。
所以對於我來說,“我”這個概念有一個關鍵的要素,在於我能控制自己。什麼叫控制?靠什麼控制?
理性呀。
摸姑娘胳膊是因爲驅使,不摸胳膊靠的是理性控制。
假設我們沒有理性,我們就不能控制自己,我們便談不上自由意志,我們也沒法學習,沒法思考,可能連自我都意識不到。那就只能渾渾噩噩地活着,什麼哲學啊追求幸福啊,就都談不到了。
再者,生而爲人,必須和這個世界打交道。當我們去改造世界、去預測世界的時候——比如我們從事勞動生產的時候——唯有理性才能最有效地幫我們的忙。這在醉酒的時候感受最明顯。當你喝醉以後,想要控制自己上廁所啊、回家啊,一想到這事你就會強迫自己集中理智,想明白自己在哪,該怎麼實現自己的目的。要是沒有理性,那就什麼事情都做不成。
關於理性的重要性,我們還可以用一個簡單的問題來概括。
我假設大家都很怕死,正因爲我們知道自己生命有限,纔會去追問人生意義,抓緊時間追求個人幸福。那麼,假如有一個神靈願意給你永遠的生命,願意讓你的意識永存。這當然太棒了,有了永遠的生命,對於個人來說哲學的大部分問題都不用解決了,慢慢活着就行了。但是神靈有一個條件,必須要以你失去理性爲代價,要求你永遠發瘋,那你會同意嗎?
不會吧。
你會覺得,失去了理性,就算能永生,那也跟行屍走肉一般,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失去了理性不就和死亡一樣了嗎?
那麼,當叔本華的生命意志高過了理性的時候,當叔本華是靠人生小感悟而不是形而上學出名的時候,他給哲學帶來了新的危機,一個威脅着理性的危機。
會有人救理性於危難中嗎?
叔本華去世五年後,他的思想隨着他的作品遍佈歐洲大陸。在萊比錫市的一家舊書店裡,一個青年鬼使神差地拿起了一本《作爲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在這一刻,那些躺在文字中的思想又重新復活了。
這人是來拯救理性的嗎?
不,他是來落井下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