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圓月,光如銀瀑一般流滿了白沙地。雪白的紙槽,雪白的石臺,雪白的巖牆,這院子裡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色,唯有坐在石桌前的那人一身鴉青。長髮披散,任風吹起而透着雪白的牆,墨亦滲蒼。春在門外,彷彿被這樣蒼涼峭冽的人和物震懾,只能徘徊。
午朗進來,手裡捧着一個漆盒匣子。但看那人身穿春袍靜坐吹風,不禁嘆口氣。
“還是找個小廝或丫頭來伺候吧,你根本不會照顧自己。”季節不分,冷暖不分。
那人突然擡臂,就有數不清的紙屑飛了起來,又落在白沙上隨風打旋。然後,他抱住了頭,發出嗚嗚的低咆,好似壓抑的沮喪。
“主人近來也沒逼你,你別太着急。”午朗敲敲盒子,“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那人緩緩坐直,轉過頭來,削瘦如鬼的臉,正是烏睿。
烏睿的眼睛毫無情緒地看過漆盒,聲音冷然,“我只對紙有興趣。”那盒子手掌大小,他因此沒有一點好奇。
午朗卻道,“裡面還就是紙,你小師妹造出來的。早知道她就那麼點本事,根本不用我們施壓讓她輸。她抄紙的時候就好像出了錯,大概也覺得生氣,所以後來一直背對着人想要掩飾,結果還是揉成團了。”掀蓋,兩指捏出那枚繭子來,“看,像不像蠶繭?我跟你說,她可讓人笑話大了,最後被評敗品。我私下裡給小太監銀子,二兩他就交出來了。也難怪,這種東西白給人,人都不要。但我想你倆好歹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也許你有興趣瞧一瞧。”
“如此說來,一切照計劃。高麗人贏了。”烏睿盯看着午朗手中的蠶繭。
“對,周帝答應免去高麗人三年的進貢,高麗與主人的交易就成了。”午朗走過去,將蠶繭隨意放在桌上,“這樣一來,也許沒有傳世帝王書也可,你可以緩口氣。”
風吹繭,繭晃而再晃,底下卻穩,不會隨風亂滾。烏睿的眉頭漸漸收攏。指尖碰到繭尖,將它推倒,誰知一放手。它竟自己又豎了起來。
午朗笑道,“你師妹沒能造成紙,卻造成了一個不倒翁,算不算別有才能?”
但烏睿沒笑,“你沒事就走吧。我要睡了。”
午朗聳聳肩,這位烏匠脾氣怪異,他也不是第一次遭冷遇,“放了於良這事是你自作主張的,如果主人問起,我會這麼說。”
烏睿不答。聽到院門合上的聲音,這纔拿着蠶繭回屋。但他並沒有睡覺,而是挑旺了火爐。讓屋內暖到幾乎要出汗的地步,再用溫熱的水洗淨雙手,坐到長桌案前,點亮左右兩盞白玉燈,將蠶繭放在光下轉動。然後眼睛越睜越大。直到驚豔的光再也盛不住,紛射了出來。
他用小指指尖在繭面某處一挑。竟挑出平整的紙邊。他想用手指去捏,但因爲自己的手太大而換了最小的木夾,小心翼翼夾住,再轉動蠶繭。完全捲開之後,那是一條長兩丈,約摸一個指節寬的紙條。燈光可輕鬆透過紙面,而他也能透過紙隱約看到屋中的擺設佈置,薄如蜻蜓翅翼。紙面還有紋。不,不是紋,是字。一篇百年不衰的美文:蘭亭序。不知道以何種技藝融入紙面。紙卷在白玉桌面上,竟比玉還要白上三分,如細雪。他心中一動,指尖挑了一小滴清水,滴在紙卷尾部,水很快滲入,但桌面未溼。
最薄,最白,最密,最美,這就是采蘩今日所造。
彷彿輕笑着那些有眼無珠的人,她輸了,任這枚本該令當世大匠們都要驚豔的蠶繭成爲衆人的笑柄而沉淪。她的紙匠之名當在今日再次顯揚,但她爲了救一個傻子,放棄唾手可得的機會。
然而,烏睿卻十分明白。
這枚紙,不是左伯,不是左恆,不是任何人,而是童采蘩。超越以往,成就自己,借敗品之評而肆無忌憚創生,如此了不得的強心慧質,今後誰還能遮去她的光芒?
烏睿的手顫抖,又哼哼笑起,“世間名利比不過白雪一張紙,她顯然領悟了左氏秘訣。師父,您可真是一點都沒變,恭喜您再收得一個奇才。不過,我很想知道,她跟我,究竟哪個更出色?而最終更出色的那個值得活着。”
笑聲間,他拾起桌上那捲小紙,託在掌心凝望了片刻,扔進燈火中。火舌舔高,很快將它吞吃。只有要消失的金邊戀戀不捨,變成黑灰也要盡力騰在空中,證明它曾經的存在。
與此同時,西園昆湖的坊屋裡,張翼和西騁師徒二人也解開了蠶繭的秘密。
“她說留了一枚在居瀾園,我心裡無論如何放不下,趕緊去找。結果,怎麼看都不像是普通揉圓的紙團,而且我是見過她造紙的,但想不到——”經過師父的手,蠶繭變紙卷,展開他望塵莫及的造紙技藝。
張翼反覆看反覆看,到他這個年紀居然還能對某種紙愛不釋手,“這已經不是左恆教她的了。或者還是,但被她完全和自己的領悟融合,超越了過去。騁兒,我說這話你也無需難過,你不但擅長造紙,也鑽研書畫,自有她不能比擬之處。但是,她和烏睿一樣,都具是罕見的通透匠心,連我都得甘拜下風,就算左恆還在,恐怕也跟我說同樣的話。她純粹靠造紙術將紙漿的優質擴大缺質改善,神乎其技也。”
西騁心裡早已明白,因此只有歎服,“我是常人,她是非常人,可是她爲什麼故意造成蠶繭的樣子?”
“要麼就是她對自己太有信心,反而弄巧成拙。要麼就是她根本不想贏,以此爲障眼法。若不是你拿來給我細看,我也和其他人一樣,想她不過如此。真是歲月不饒人,老眼昏花了。”張翼搖頭嘆息。
“我看是障眼法,不然輸了還能笑得那麼沒心肝?但是,爲什麼呢?贏了,即便她在北周不能立足,回南陳皇上也不會虧待她。”西騁認爲她奴婢的身份將成爲她今後生活的阻礙,而南陳可以一切重新開始。
“因爲她不會回南陳了吧。”張翼卻看了出來,“毫不猶豫斷了後路,她是早有打算的。”
“怎麼能?她是皇上派來的。”西騁吃驚。哪怕她嫁給了北周定國公的大公子,他也沒想過她早打算不回南陳。
“皇上派她來?有聖旨嗎?她來北周遊玩,比紙是皇上的意思,但輸了還能砍頭?又不是她一人輸。在皇上看來,她只是一個學造紙一年的姑娘,輸纔是預料之中的事,所以贏就有好處。你以爲我們的皇上是輕易許好處的君主嗎?”不在乎好處,也許纔不在乎輸贏?
師徒二人不知道於良失蹤的事,自然就想不到是爲了救人。
“這事要告訴向五郎嗎?因童姑娘輸了,他似乎很不高興,少見那麼難看的臉色。”西騁看師父試圖將紙捲回蠶繭的樣子,但是不能了。
“那是你不知道這場紙擂背後的意義。周帝接受高麗使者提議時,這麼說了,若高麗贏,免貢三年,若南陳贏,北周五年內絕不動兵。所以,輸贏在我們造紙人事小,在國家事大。”
“周帝這麼說,不是擺明有企圖攻打我們南陳?”西騁立刻想到。
“周帝即便不說,那也是擺明的。你想,北齊已是北周領土,這次我們來本想要討回齊人侵佔的南陳土地,但周帝繞來兜去就是不肯。現在北方江山在周帝手中,南陳只有江南一片,再往南就是蠻地,土族難以收服。兩國真要打起來,力量對比懸殊。所以,北周一定會乘勝攻打南陳,來使互通友好不過是緩過嚴冬氣候惡劣的這段時日罷了。”張翼不單是紙匠,還是朝廷重臣,國家大事第一。
“以紙擂輸贏來決定這樣的事,周帝如此草率。”西騁的火候尚淺。
“不是草率,是無視我們和高麗。高麗進貢可有可無,我們南陳是即刻被滅還是過幾年再滅,對北周而言,可以用一場紙擂來決定。姿態之高,這叫君臨天下。”不若一枚造藝精美的紙能帶來單純的喜悅。
西騁方覺自己以前的日子過於舒適了。
“接下來的談和會很艱難,向五郎那麼心高氣傲,卻也因此要低頭求緩了,而且南陳會付出很大的代價,包括向周進貢送質子等等,與高麗同等地位。若談不攏,就要打仗,那也絕不是我們能樂觀的情形。”張翼說到這兒,語氣轉爲輕鬆,“騁兒你一向很少關心朝廷的事,爲師並不以爲不妥,畢竟在其位謀其職,你是紙官,不是使節,所以不用思慮太多。因爲你就算擔心,也輪不到你說話。這次和談,都是向五郎說了算,爲師也只能提些建議或點頭。你就當是難得學習的機會,多向采蘩和那個土地廟公請教吧。”
儘管師父這麼說,但西騁心裡終不能像之前那樣除開造紙什麼都不管了。那一刻,他也明白,自己永遠都達不到采蘩的境界。
心有雜念,摒棄難於登天,能做到者,皆有非常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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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