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婚 (10) 葉萱 UC 網 穿越 和 晉江穿越文
那晚,待到顧爸顧媽入睡,顧小影纔拿起手機,撥通了管桐的電話。
只響了一聲,那邊就急急接起來,張嘴就說:“爸,我是管桐。”
顧小影鼻子一酸,沒有說話,管桐以爲信號不好,着急地“喂喂”兩聲:“爸,信號不好,你再說一遍,出什麼事了嗎?小影好不好?”
顧小影的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涌出來,她吸吸鼻子,可心裡沉沉的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聽到啜泣的聲音,管桐一下子就沉默了,過會才試探着問:“小影?”
顧小影哽咽着“嗯”一聲,管桐有些急了,可又怕嚇着她,便努力壓住心裡的着急,低聲問:“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肚子還疼嗎?”
“我哪裡都不舒服!”顧小影終於忍不住哭出聲,她知道自己此時一定難看極了,可是她就想咧嘴大哭一場,“管桐,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管桐心裡猛地抽痛一下,手緊緊抓住電話聽筒,遲疑了幾秒鐘的時間。顧小影還是不停地哭,管桐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被她哭成了一片一片的。
半晌,管桐終於開口:“小影,不哭了,你先睡覺,我忙完手頭的事就回去看你。”
顧小影聽到這句話,更加悲從中來——每一次,他似乎都是這麼敷衍她,對她說“我忙完”就如何如何,可是恐怕連他自己都知道,他永遠都忙不完。
顧小影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掛斷手中的電話。
帶一點絕望,帶一點麻木,帶一點委屈,她呆呆地在牀上坐了很久,直到累極了,才躺下昏昏睡去。
醒來的時候天還黑着,顧小影聽見身邊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微微睜開眼,看見管桐換了睡衣坐到牀邊。
顧小影迷迷糊糊地問:“你怎麼回來了?”
“我回來看看你,下午再走,”管桐乾脆掀開顧小影的被子,把她撈到自己的被子裡來,摟緊了,疲憊地說:“乖,再睡會兒,我忙到半夜才把事情都做完,還要開三個小時的車。”
可是顧小影徹底清醒了,她眨眨眼,擡頭看看牆上的掛鐘,指針指到凌晨三點半。
她吸口氣——四百公里的夜路啊,他自己開車?他瘋了?!
顧小影略微偏一偏腦袋,感覺管桐轉身關上燈,再把臉埋在她頸窩裡,呼吸緩慢。她心裡驀地就泛出柔柔的心疼來——她知道,每當人疲憊到極致的時候,呼吸就會變得遲緩而沉重。
她翻個身,把臉埋進管桐的懷裡,感覺管桐緊一緊自己的手臂,在她耳邊喃喃:“老婆,對不起。”
顧小影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早晨六點多的時候,管桐準時被自己的生物鐘喚醒了。
他一睜眼就看見顧小影正倚在牀頭看着窗外發呆,一動也不動。
管桐微微嘆口氣,也坐起來,伸手把顧小影拉進懷裡,牢牢圈住了,陪她看窗外依稀的晨光。朝陽大片大片地染在對面樓宇的玻璃上,帶一些恍惚的反光,洇出好看的紅色來。管桐眼看着窗外,手輕輕覆到了顧小影的小腹上,感覺真絲睡裙下的肌膚溫熱柔軟,而他的心卻那麼沉重。
他終於低聲問:“還疼嗎?”
顧小影不說話,只是搖搖頭。
管桐把下巴擱在顧小影頭頂,說:“對不起……那天,我不該衝你吼……”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的身體微微一僵,好像又被帶回到那個絕望的夜晚。她深深吸口氣,迴轉身伏在管桐胸前,感覺到有淚水一點點滲出來。
管桐覺察到胸前的溼意,急忙低頭,伸手擡起顧小影的下巴,緊張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心裡涌出大股大股的內疚:“對不起,老婆,都是我不好,我——”
可是沒等她說完,顧小影就打斷他已經重複了一萬次的道歉,她哽咽着問他:“管桐,這些年,你累不累?”
管桐愣住了。
過好久,顧小影重複問:“管桐,這些年,你累不累?”
管桐沉默幾秒鐘,答:“還好。”
顧小影靠在管桐懷裡嘆口氣:“這幾天,我閒來無事,看了很多雜誌。有篇文章讓我很震撼,叫做《我奮鬥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裡面說‘來到上海這個大都市,我發現與我的同學相比我真是土得掉渣。我不會作畫,不會演奏樂器,不認識港臺明星,沒看過武俠小說,不認得MP3,不知道什麼是walkman……農村孩子沒摸過計算機,英語是聾子英語、啞巴英語,連老師都讀不準音標……比較我們的成長曆程,你會發現,爲了一些在你看來唾手可得的東西,我卻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她仰頭看看管桐,問他:“是這樣嗎?”
“是。”管桐的心情有點沉重,他點點頭,把夏涼被拉高一點,蓋住顧小影。
“可是以前,我都不知道,”顧小影一邊嘆息,一邊握住管桐的手,眼眶有些溼潤,“我在城市裡長大,隱約能猜到一點跳出農門的壓力,卻不知道他們在城市裡拼一套房子、一個城市戶口、一份事業到底有多難。我想,他們得放棄多少享受生活的機會,才能給後代提供享受生活的可能。”
管桐也嘆口氣:“前陣子,我看了一篇文章,說的是農村孩子的路爲什麼越走越窄。裡面提到了包括教育公平在內的一系列問題,專家說‘階層分化不可怕,可怕的是階層固化,只有隨着社會的發展,每個人都有向上流動的機會和希望,整個社會才能充滿活力、充滿希望’,真是一語中的。我才發現這麼多年來,如果說我有點憂國憂民的心,可能都是因爲自己有幸從這種階層固化的危機中掙脫出來,纔有力氣回頭看那些不想掙脫或者無力掙脫的人,只是越看心裡越難受……”
就這樣,那個清晨,顧小影第一次聽管桐講起自己的少年時代。
那是個生在山裡的少年,每天起早貪黑地去上學,因爲離家遠,從初中起就住到了學校裡。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是他一個月也吃不上一次肉。雖然身高還不算是太矮,可是那年那月的他面黃肌瘦,天天都覺得吃不飽。那時候,每到寒暑假他就要去幫人收扇貝,然後一分一分地攢下錢來拿去買複習資料。他天資並不聰穎,所以便要咬緊牙關,用超過常人幾倍的努力去讀書,直到考上大學、考上研究生。
然而,就是這樣尋常的七年,對他來說卻更加艱辛:他要不停地兼職,給電大生上課、給中學生做家教、給電器公司發調查問卷……他幾乎沒有休過寒暑假,最困難的時候連衣服都是同學們捐獻的。可是他沒自卑過,他還是很認真地讀書、做論文,以省級優秀畢業生的身份畢業,考入省委辦公廳。他只是沒想到,當生活開始一帆風順的時候,相戀三年的女友卻提出分手。
那一刻,從來都很自信的他幾乎被潮涌般的自卑打倒,他嘴上可以給蔣曼琳的母親一個不卑不亢的回答,心裡去無法戰勝那些惶恐、孤獨、憂慮……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這樣致命的缺陷,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彌補這些缺陷……
所以,管桐真是用了很久,才從昔日這些絕望的深谷中爬起,再以常人難以想象的勤奮,給自己換來一份體面的生活、樹立起職業的自信,也一片片修補好自己碎了一地的自尊心。
這樣的生活,出生於城市裡的顧小影、甚至看這個故事的你我,可曾經歷?
顧小影就這樣被震撼了。
她第一次聽到這些心酸的故事,也第一次知曉這樣的管桐……似乎也就是從那一刻起,顧小影知道了,她之所以曾經愛上這個男人,就是因爲他從這樣的生活裡走出,他身上帶有歲月賜給他的善良、大方、堅定、豁達、從容、積極……這些,在她顧小影的心裡,是至關重要的品格。
其實,這些年裡,她身邊不是沒有城市裡的男孩子獻殷勤——正相反,不止一個高幹子弟曾經遞過這樣那樣的小紙條或是表現出明顯的好感。可是,她不喜歡甲的優越感強烈、不喜歡乙的沒有上進心、不喜歡丙的花錢大手大腳、不喜歡丁在對待愛情時的三心二意……他們身上,總有一個致命的缺陷,讓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
而管桐,他除了家境貧寒,真的是樣樣都符合顧小影對於一個配偶的全部要求——他出身農村,但並不吝嗇;他成長過程坎坷,但並不怨天尤人;他雖然沒有生活情趣,不曉得買花討好老婆,卻儘可能在有限的幾次早下班時去樓下西點屋買顧小影最喜歡吃的乳酪蛋糕;他對家務活不精通,無論講多少遍還是笨手笨腳,可他還是儘可能承擔一些家務,比如洗碗、倒垃圾……甚至於,他全心全意想要給父母一段安然的晚年,可是面對父母和妻子之間的摩擦仍然不失公允——顧小影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少次對顧小影偷偷道歉,就有多少次揹着顧小影去和管利明講道理,偶爾也做這樣那樣的妥協……
是的,管桐不完美,可是他缺少的那些,恰恰是顧小影並不很在乎的那些;他具有的那些,又恰恰是顧小影極其強調的那些——原來,你最後選定了要一起走下去,並真的在同行的過程中相扶相持、白頭到老的那個人,未必是這世上最好、最優秀的那個人,卻一定是最適合你的那個人。
婚姻中,沒有最好,只有最合適。
這次,顧小影是真的悟了。
所以,後來,顧小影就說出了那些話——而這些話,管桐想,他會記一輩子。
那天,顧小影轉過身,看着管桐,正色道:“管桐,對不起。這一年,是我太任性了……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才發現我除了脾氣不好,還從來沒有試圖走進你的世界……我不肯陪你去應酬、不讓你看新聞、嘲笑你看黨報黨刊……我一直以爲我不阻礙你去做你喜歡的事就可以,可我靜下來想想才發現,其實我從來沒有尊重過你的愛好、習慣甚至事業。”
管桐微微有些驚訝,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呆呆地看着顧小影。
她嘆口氣,說:“從段斐師姐的事情裡,我才知道,我喜歡的未必是你感興趣的,你認爲對的也未必是適合我的。長期以來,我們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我們忘記了,己所欲,亦要慎施於人。江老師說得對,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誰也甭指望別人爲自己改變多少。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歡你亂動我的東西,卻還要嫌你幹家務活的時候程序紊亂,還要看見你洗碗時用那麼多水就生氣、就斥責你浪費……是我錯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習慣,我本來就不該強迫你按我的工作流程來工作。”
管桐的心臟被狠狠撞擊了,他真的很吃驚,他從來沒有想到,顧小影會說這些?
顧小影看看管桐的表情,微微一笑,說:“管桐,我在城市裡長大,從小沒缺過什麼。無論是物質上的需求,還是精神上的鼓勵,爸媽對我從來沒有吝惜過。可能唯一的人情冷暖就是在畢業那年留校的時候,多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白眼。但最後總算是留下了,所以我這二十幾年,還真是很順利。也所以,我體會不到你的難處——如果你不主動告訴我,只讓我猜,這真的很難。”
她甚至有些無奈,看着他說:“管桐,以前我知道你的家庭給你很大壓力,現在我知道你越奔前程也就會有越多阻力……可是,我是你的妻子啊!在你最難、最壓抑的時候,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可能你會說你不願意我陪着你難過,可是我得說,我雖然沒有在社會上打拼過,但我終歸是在市委大院裡長大的。從小到大,我也看了不少迎來送往,看見幾家歡喜幾家愁……你怎麼就知道,我不能幫你出謀劃策,不能幫你分擔壓力呢?”
她的表情那麼鄭重:“管桐,你不需要自卑,也不需要有壓力,你只要記住,你是我見過的最勤奮、最執著、最優秀的男人,也是最適合做我丈夫的那個人!將來有一天,哪怕你不過是從處級幹部的崗位上退下來,我也同樣感到很自豪。因爲我可以坦然地對我們的孩子說——‘你們的爸爸,這輩子的每一步,都是憑藉他自己的力量’!”
最後,她緩緩地說:“管桐,我很仔細地想過了,對我來說,孩子沒了還可以再要,事業上的機會丟了還可以再等……可是,我不能沒有你。”
七月末,室外是一點點升起的高溫,管桐心裡卻如颱風過境時捲起的滔天巨浪!
他的眼角溼潤了,他的呼吸都有些微微顫抖,他伸出手,緊緊地,把眼前的這個女人摟緊在懷裡,再也不想放開!
他想起,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我愛你”,可是他知道,他從來沒有覺得這世上哪個女人,會比成爲自己妻子的這一個更可愛!
他深深地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的肩頭,他要努力再努力,才能剋制住眼底的溼意,他深深地吸口氣,感受到她在她懷裡靜靜地憩息着,他們的心臟一起“怦怦”地跳動,好似共鳴!
這是他們婚後的第一個七月——因爲管桐的工作忙碌、因爲顧小影只顧苦惱一個孩子的突如其來,他們甚至都忘記了自己的結婚紀念日!
然而,也正是從這個有坎坷、有誤會、有坦誠、有感動的七月開始,他們知道,他們的婚姻、那薄脆如紙的婚姻,已經翻開了嶄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