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上
在這樣的狀態下,轉眼就到了春天。四月的時候,導師指派顧小影去雲南做爲期一個月的文化考察。這個從天而降的機會令她高興壞了,急忙收拾行李,拔腿就走。走前良心發現地想起要給管桐說一聲,可是打了幾次電話,他的手機居然都“不在服務區”。
顧小影納悶了一下子,不過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彼時她正忙着採購各種遠行必備品,還要訂機票、聯繫住宿,並出席多場送行宴——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外加導師及朋友若干,雖“大酒喝不了”,但“小酒天天有”。
就這樣,在管桐“神秘消失”的日子裡,顧小影懷着萬分憧憬登上了去雲南的飛機。
其實說起來,這種文化考察無非也就是在並不長的時間裡給兄弟院校的本科生做幾次講座,條件允許的話可以加幾節專業課,剩餘的時間基本都是在旅遊。顧小影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自己研一時的賣力與最近發表的論文打動了親愛的導師,居然會把這麼寶貴的機會給自己。爲了對得起昂貴的飛機票錢,她終日不辭勞苦地奔波在昆明每一條有特色菜館的街道上,決心用自己的實際行動銘記祖國南疆的繁榮。
而且她還有個很不厚道的習慣,就是每當看見什麼好吃的東西,都不忘用手機拍了照片,千里迢迢地傳回去給華東人民“共享”。中間給正在新疆藝術學院做學術交流的許莘傳過一張餌塊餌絲冰粥全家福,被毫不示弱的許莘用一張手抓飯照片頂回去。不死心,想了想,終於決定也給管桐發一張,可是發過去很久,依然沒有迴音。
於是,顧小影那飽受言情小說浸染的大腦又開始浮想聯翩:管桐終究忍受不了顧小影同學的不冷不熱,決定放棄。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世界裡。他們本來就是陌生人,因爲偶然的機緣而相識,以後會再度變成陌生人……
想到這裡,顧小影居然有點奇怪的心酸。
待到管桐發短信回來時,顧小影正在兄弟院校一羣年紀相仿的年輕老師帶領下泡吧。酒吧裡很吵,顧小影低頭看看手機,樂了。
管桐的短信很簡單:你在哪?
顧小影得意洋洋地賣關子:你猜!
管桐很明顯沒空兒跟她用大拇指打啞謎,直接一個電話撥過來,她得意忘形地接了,才發現自己是漫遊,急三火四地吼:“掛了掛了,晚點兒給我賓館打電話,我手機漫遊呢!”
管桐聽見那邊嘈雜的聲音,只是納悶:“你到底在哪兒?”
“我在昆明週末去石林下週末去大理下下個週末去麗江瀘沽湖香格里拉,”顧小影說話不帶標點符號,“過會兒給你固話號碼吧,我手機快要欠費啦,不聊了啊!”
管桐還沒答話,顧小影已經不見外地把電話掛斷。
電話這邊,管桐一口氣還沒提上來,被噎得有點難受,心裡微微有些冒火:顧小影,你再沒心沒肺,也要有個限度吧?你不聲不響地走了,現在就連個解釋都不屑於留?我是你的什麼人,你又當我是什麼人?!
是夜晚了。管桐站在辦公室的窗戶邊,有些氣惱地鬆鬆領帶,沒好氣地從對面的辦公桌上拿過一包煙,取出一支剛要點燃,想了想,卻終究還是又放了回去。他站起身拉開窗,讓春天的夜風吹進悶熱的辦公室。春風挾裹着一些沙塵撲進屋裡來,他皺皺眉頭,又煩躁地把窗戶關上。
就這樣,反反覆覆地,十幾分鍾過去,他看着電腦屏幕上剛寫了一半的領導講話,終於還是嘆口氣,拿起電話撥了一個手機號碼。
窗外是夜色闌珊,屋裡是燈火通明,寂靜如斯的辦公樓上,管桐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回聲。
他說:“處長,月底的會議,是不是在昆明召開?”
同一時間,顧小影在雲南玩瘋了。
昆明、大理、麗江一路玩過去,基本上是夜夜笙歌、紙醉金迷。與兄弟院校青年男教師們的關係是和諧得沒法再和諧了——整日裡三五成羣地逛公園、下館子、泡吧看美女帥哥,顧小影的雲南之行已經幸福得快要冒泡。
然而,古人是怎麼說的來着:樂極生悲!
先是去香格里拉的路上,顧小影開始暈車。
去香格里拉的路不好走,要翻越幾座大山,一路顛簸。長途汽車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中上躥下跳地前行,顧小影一個人蜷縮在車廂後排的角落裡,臉色煞白,全身發飄。因爲早晨沒怎麼吃早餐,所以吐不出什麼東西來,只能昏頭脹腦地看着窗外,企圖從快速掠過的樹木與河流中看出點能轉移自己注意力的景緻。
可是,還沒等她看出什麼景緻來,突然間“轟隆”一聲,汽車猛地一撞,突如其來的巨大慣性把本來就手腳發虛的顧小影拋到前座靠背上,再迅速甩回來!
那一瞬間,顧小影只覺得有氣體在胸腔內膨脹開,又迅速被擠壓成一張餅!五官撞在座椅靠背上,世界頃刻間漆黑一片,鼻子酸到沒有感覺,兩行淚不由自主就掉下來,手腕在頂住座椅的瞬間發出“咔嚓”一聲脆響……
慢着,還有這麼豐富的知覺,說明還沒死?!
一片塵土飛揚中,顧小影掙扎着睜開眼,從座位下面爬出來。與此同時,車廂裡已經開始鬼哭狼嚎,□□一片!
車禍了!
狹窄的山路上,顧小影乘坐的大巴與相反方向駛來的中巴車相撞,沒有人員死亡,可現場還是一片支離破碎、慘不忍睹。
中巴車的玻璃碎了,大巴車也被撞凹了臉。塵土飛揚中,到處都是蓬頭垢面的乘客。有人腦袋破了,血流出來,手一抹,頓時上上下下都血乎邋遢的一片。中巴車上的小孩子嚇得嚎啕大哭,人聲嘈雜裡,顧小影在前排好心人的攙扶下從車裡出來,接觸到地面的一瞬間,腿一軟,就地跪下去。
周圍有人開始喊:“有人暈了有人暈了……”
雜亂的腳步聲裡,無數個腦袋晃動着出現在顧小影視線上方,顧小影癱在地上,一邊有氣無力地咬牙,一邊心想難道大家都看不見自己還睜着眼嗎?暈個屁啊!是低血糖導致的虛脫好不好!
半小時後,率先暈倒的“傷患”顧小影同學在被灌了一瓶鮮橙多之後恢復了部分體力,一個人蹣跚着挪到了不礙事的路邊。因爲是外出旅遊,不少人帶有必備藥物和繃帶、創可貼一類的急救藥品。於是現場的人們展開繁忙的自救活動,互相爲同伴包紮——整個大巴車上,有十對蜜月夫妻,兩對“夕陽紅健康遊”的老爺爺老奶奶,一個司機一個導遊,還有一個落單的,就是顧小影。
上午十點多,孤獨的顧小影同學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百無聊賴地看着那些與自己年齡相仿、卻已經“婚”了的女孩子們,看她們在丈夫呵護下撒嬌、委屈、抱怨,或是掉幾滴虛張聲勢的眼淚……真奇怪,以前她總覺得這樣子很矯情,可是現在,她那麼羨慕。
原來,真的是在孤獨的時候才知道,有一個人在身邊,是多麼溫暖的一件事。
可是,能夠給自己溫暖的那個人,他在哪裡?
可憐兮兮地感懷了一個多小時,警察和救護人員終於相繼趕來,將顧小影與一衆怨聲載道的乘客一起送到了麗江市人民醫院。救護車上,她一邊好奇地看着窗外,一邊鬱悶地感嘆自己的雲南之行果然很豐富多彩——不僅泡過酒吧下過館子,現在連醫院都參觀過了!
因爲傷勢比較輕,顧小影的包紮很快就結束。她悶得發慌,便從急救中心溜出來,一路走到旁邊的門診部,再溜達到後面的住院部去。在住院部前的小廣場上,顧小影找地方坐下來,看着白牆灰瓦的建築發呆。
和風裡,她仰頭看看天空,藍天白雲的映襯下,陽光越發明亮。人們走來走去,或相互依偎,或彼此攙扶——她恍恍惚惚地看着這一切,突然間,竟有些悲從中來。
一路上,暈車難過、虛脫無力、手腕脫臼、額頭擦傷、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可是多麼奇怪,在這樣溫暖的午後,她居然感覺到鼻子發酸。
或許,這是第一次,在背井離鄉的境地下,顧小影感覺到悲涼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