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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躺在東廂房的牀上,顧小影回想剛剛結束的晚飯,微微苦笑。

晚餐時,謝家蓉做了一大桌子的葷菜:辣椒燒牛肉、青菜燒臘肉、韭菜炒蝦仁、蘑菇炒肉……顧小影瞠目結舌,心想現在的農村真是富庶啊,滿桌子肉,青菜只有三兩棵?

再轉念一想,明白了:很顯然管利明和謝家蓉把自己當很重要的客人了,才弄了這麼多的肉!

這樣想着,顧小影心裡就覺得特別溫暖。恰好這時管利明進屋了,專門把一大碗紅燒肉放在顧小影面前,更使顧小影感動得無以復加……可是仔細一看:這不就是剛纔那碗有蒼蠅棲息過的紅燒肉嗎?

顧小影悄悄嘆口氣,咂咂嘴,在心裡安慰自己:吃吧吃吧,油鍋裡炸過的,什麼細菌都燙死了。

想完了,夾起一塊肉扔嘴巴里,使勁嚼嚼,必須承認味道還是不錯的。看她吃得歡快,管利明很高興。他滿意地用筷子尖剔剔牙,再伸出去夾幾塊肉到顧小影碗裡,招呼她:“多吃點多吃點,你這丫頭太瘦了。”

顧小影目瞪口呆地看着剛剛剔完牙的筷子,再看看面前的幾塊有肥無瘦的肉塊,一向豐富的形象思維又開始攪動胃裡那點有限的胃酸。管桐有點納悶她明顯放緩的速度,想了想,把她碗裡的米飯撥一大半到自己碗裡,他這樣做的時候很自然,從顧小影的角度看過去,管桐沒有戴眼鏡的臉孔在燈光照耀下那麼溫和好看。

顧小影的胃酸漸漸平復下去。

管利明卻不高興了,喝斥兒子:“她吃那麼少,你讓人家覺得咱不捨得給人家飯吃啊?”

管桐擡頭解釋:“她吃飯少,咱家碗太大,她吃不完的,放在那裡也有壓力。”

“壓力?”管利明嗤笑,“吃飯還能有壓力啊,過去我們吃不飽的時候可覺得吃飯是這輩子最享福的事,人還不是爲了那口飯才硬挺着過日子啊!”

管桐皺眉:“人又不是隻爲吃飯活着。”

“人不爲吃飯活,那爲啥活?”管利明瞪眼,覺得這個兒子真是越來越莫名其妙了。

“還有誰喝湯?”謝家蓉出來打圓場,一邊盛湯一邊告訴顧小影,“自己家種的絲瓜。”

顧小影使勁琢磨一下,才聽懂她說的話,“哦”的答應一聲,伸手接過湯碗。然後趁人不注意時把一隻手縮到桌面下,輕輕捅捅管桐。管桐大概也意識到什麼,終於偃旗息鼓,悶頭吃飯,不再說話。

回家第一餐飯,就在這樣貌似平靜卻並不和諧的過程中結束了。晚上顧小影躺在牀上,看着頭頂的椽子,覺得心裡有些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滋味和感觸,不算不好受,但也不算好受。

而後來的幾天,基本上也是在這種毫無趣味的爭吵和生悶氣中度過了。中間管桐被邀請去應酬當地的官員,他不想去,可是鄉里鄉親的又推不掉。作爲本地第一個在全省最高權力機關工作的“傑出青年”,一場午宴過去,管桐被灌了一肚子的52度白酒。顧小影因爲立場堅定決不喝酒,才倖免於難。飯後鄉長安排車送管桐和顧小影回家,路上管桐一直皺着眉頭不說話,直到進了家門才忍不住吐了個昏天黑地。

對此謝家蓉當然心疼,出出進進地給兒子熬醒酒湯。管利明則端着“準公公”的架子向顧小影打聽出席午宴的都有哪些人,都是多大的官。顧小影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要去跟一衆老兄弟們炫耀,便一律推說“不知道”、“記不住”,害管利明很遺憾地嘆息了一陣子。

其實到這個時候,顧小影已經有點忍不住想發飆的意思了:管桐醉得不省人事,睡覺也皺着眉頭,一定是哪裡不舒服。她想去端盆熱水給管桐擦臉,可還要應付管利明的絮叨。絮叨的內容不外乎是你們出門在外的也沒有親戚啥的,你要好好照顧管桐,女人嘛結婚了就是得顧家,也不要想三想四的,說到底女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生孩子。你看前面村裡某某某家的姑娘那還是個博士呢,那得多大的學問啊,最後還不是老姑娘一個,連個男人都找不到……

顧小影唯唯諾諾地聽着,心裡幾欲噴火——我媽還沒要求我三從四德呢,你給我上什麼課啊?再說我就一定給你們家做兒媳婦嗎?姑娘我好歹也是大好年華,就算身後沒有一個“加強排”,還能沒有一個“加強班”嗎?!

終於坐到忍不住,“騰”地站起來,扯個笑容:“我去給管桐打點水,擦洗一下。”

沒等管利明說話,顧小影逃命一樣奔出房間,直奔廚房。管利明在她身後張張嘴,想想好像是得給兒子擦擦臉,便也不再說什麼,咳嗽一聲轉身出門了。

看着他走出院門時的背影,顧小影在廚房裡一邊兌熱水,一邊無奈地嘆口氣。

這就是顧小影與準公婆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次她見到了管桐父母憨厚質樸的笑,聽到了帶一點無法規避的小農意識的話語——然而她知道,他們是好人。

他們有簡單的靈魂,真摯的情懷。雖然和下一代人之間已經存在隔山隔水的代溝,可是血濃於水的親情永不會變。

臨行前一天,站在院子裡的顧小影透過陽光看着在一邊做針線活的謝家蓉,依稀能看到她年輕時美麗的痕跡,也能看見她此時此刻滄桑的面容——她坐在那裡靜靜地穿針引線的樣子,讓顧小影心酸。

她只比顧小影的媽媽大兩歲,可是看上去,卻老了十年。

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從出生到成長,沒有青春,轉眼老邁。她很少說話,眼睛裡寫滿了麻木的平靜,她握緊顧小影的手時,顧小影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老繭、粗糙的皮膚,從顧小影年輕的手掌上掠過。

而謝家蓉,只是這麼握着顧小影的手,用那樣溫和、那樣懇切、那樣欣喜,甚至帶一點點瑟縮與畏懼的目光,囑咐她:“再來啊!”

顧小影點頭,反握緊謝家蓉的手。

就這樣,那次R城之行,不僅使顧小影記住了鋪天蓋地的蒼蠅,還記住了一個母親殷切的目光。其實R城的方言並不好懂,但顧小影覺得,她從謝家蓉的眼睛裡,讀懂了一切。

不過她可不敢告訴謝家蓉——雖然她喜歡管桐,但她仍然無法說服自己,在這樣年輕的年紀裡,承諾一場婚姻。

“婚姻”——這個詞何其沉重、何其嚴肅,她不覺得自己現在有力氣負擔。她才二十五歲,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來揮霍。她的生活裡有男生們的邀約、女生們的吵鬧,有朋友的信任、學生的依賴,甚至還有讀者的崇拜……她的世界太豐富多彩,她不甘心也不情願把自己捆綁在一段婚姻上。

更何況,說點小自戀的話——她也拿不準將來是否會遇見一個更好、更喜歡的人,倘若就此定了終生,她虧不虧?

……

那時,這些無法訴諸於外人的小心眼、小念頭,的確就是擺在顧小影面前最大的障礙。

換句話說,她最大的障礙,不是物質清貧、不是管桐不夠好,而是她自己還沒有做好嫁給一個人的心理準備——在她的內心深處,對於婚姻這件事,有好奇,有嚮往,有期待,但獨獨沒有強烈的渴求。

直到年末。

是2005年冬,全省第二批保持黨員先進性教育活動進入□□。管桐被抽調至領導小組辦公室,從此開始了他終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加班生涯——那段時間,管桐不僅沒有時間談戀愛,就連晚上睡覺都是在辦公室。

顧小影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對管桐的想念卻越來越強烈,強烈到她開始幻聽——總覺得手機響了,他來電話了、來短信了……可是打開來看看,什麼都沒有。

那段時間太漫長,漫長到她終於不得不承認——原來,這麼長的時間裡,他真的已經變成了她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哪怕她仍然和男生們K歌、和閨蜜們逛街、和學生們插科打諢……她的生活節奏其實沒有任何變化,可是因爲他的憑空消失,她的世界中總像少了點什麼!

她終於不得不承認:原來,她的業餘生活再豐富多彩,也不及他站在她面前時,一個和煦的微笑。

就這樣,忍無可忍,無需再忍——春節前的某個晚上,顧小影終於成功地用14個“奪命連環CALL”追蹤到管桐,而後又歷經了省委大院的重重警衛直奔他辦公室——甫推開門的一剎那,濃煙滾滾,嚇了她一大跳!

等她終於揮散濃煙,看見那些坐在辦公桌前眼珠紅紅的、靠吞雲吐霧提神的男人們時,她忍不住地心酸。當她終於在滿辦公室男人們驚訝的眼神中找到管桐消瘦的臉時,更是幾乎想哭——他怎麼就能累成這樣子?

管桐不抽菸,不過看起來精神還不錯,還能開玩笑:“哎,小影,來看看,我們有沒有浪費納稅人的錢?”

顧小影看看手錶:晚上十一點,可是眼前這五六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們居然還在加班?!

她終於心軟了,那些分手的話再也說不出。

那晚,管桐送她下樓,在樓下茂盛松樹的陰影裡,他深深地、輾轉地吻她。她幾乎窒息,而他疲憊地伏在她肩上喃喃:“我真想你,小影,可是我現在不敢跟你求婚了,我連自己都顧不上,怎麼可能照顧你?”

或許,也正是這句話,激發了一個女孩子內心深處強大的母愛——她突然想,或許,一場婚姻帶來的,不是誰照顧誰,而是彼此扶持、彼此依靠。

她知道,辛苦的時候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人的肩膀、手、溫暖的燈光、一杯熱水、擁抱,或者其它。他們都還那麼年輕,這輩子,仍會有很多辛苦的事紛至沓來。那麼,爲什麼不在一起,彼此扶持、彼此依靠,給對方一個肩膀、一雙有力的手、一盞溫暖的燈光、一杯熱水,或者一個安慰的擁抱呢?

更何況,對這個城市而言,他們都是異鄉人——在這裡,他們沒有親人,於是只能做彼此的親人。

就這樣,這一次,仍然沒有浪漫的玫瑰花、鑽戒、單膝下跪、月夜彈唱,可是她顧小影,決定嫁給他。

有時候,婚姻的緣起,除了愛情,或許還有最現實不過的相依爲命。

作者有話要說:看見好多熟人!!開心開心!!!

今天更的雖然不是婚後生活,但是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段生活。

婚姻總歸是件循序漸進的事,對不對?

再次向大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