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按照老顧同志的建議,仲秋前夕,R城人民與F城人民,終於懷着對子女的無限熱愛,齊聚省會G城。
顧小影想和爸媽一起住的要求顯然沒有獲得批准——最終,當然還受利明和謝家蓉住在管桐和顧小影的房子裡,而顧紹泉和羅心萍住在顧小影家附近的旅館裡。接風宴是在家附近的一間酒店裡吃的,飯後管桐陪管利明和謝家蓉回家,顧小影則膩在父母住的旅館裡不肯走。
顧紹泉靠在牀頭一邊看電視一邊教育女兒:“你都已經是別人家的媳婦,總歸要和公婆住一起的。”
顧小影委屈地撅嘴:“那我平時也不太容易見到你們啊,我賴着我自己的爸媽有什麼不好?”
羅心萍嘆口氣,伸手攬過女兒:“影影你總要適應這種生活。嫁人了,就不是小孩子了,凡事不能意氣用事,不要讓管桐爲難。”
看顧小影還是低着頭不高興,羅心萍急忙給丈夫一個眼色。顧紹泉看到了,故作興高采烈地接話道:“影影,咱們明天一起去釣魚吧!管桐說他帶路,南部山區有魚塘,釣上來可以現場加工!”
羅心萍也高興地捧場:“是啊是啊,咱們去釣魚!影影你快回家睡覺,明天要早起的。”
顧小影悶悶不樂地站起身往外賺羅心萍一邊開門一邊囑咐:“生活環境不同,肯定會有習慣上的差異,如果沒有什麼大礙,就當看不見好了。對公婆要尊敬,對管桐要寬容,知道嗎?”
顧小影站在門口,歪頭看看羅心萍:“媽,到底誰是從你肚子裡鑽出來的?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
羅心萍順手拍女兒腦袋一下,嘆息:“傻孩子,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總要換位思考,才能明白別人的難處。”
“知道了知道了,”顧小影嘟囔着關門,“媽你早早睡吧,我就不聽你的政治課了。”
“這孩子——”羅心萍看着顧小影拖拖拉拉消失的背影,又忍不住嘆氣。
回到家,管利明和謝家蓉正在客廳裡看電視,看見顧小影進門,管利明高興地招呼:“小影,過來吃水果。”
顧小影看看盤子裡的西瓜,再看看滴在地板上的一灘西瓜汁,笑一笑,再指指臥室:“爸爸媽媽你們吃吧,我先去換衣服。”
轉身進屋,看見管桐正在衣櫥裡翻找東西,想了想,還守上臥室門。
管桐聽見腳步聲,回頭看看顧小影,捏着手裡的毛巾笑道:“回來了?”
顧小影皺眉頭:“西瓜怎麼直接就端上桌了?你就不能切成丁,再用水果叉叉着吃?你看看地上那些西瓜汁……”
管桐愣一下,過會才笑笑答:“那就過會再擦地板嘛。”
“你說得輕巧,”顧小影壓低聲音,語氣卻越來越急,“萬一你爸媽踩到西瓜汁上,再去客房轉一圈,地板上就到處都是黏乎乎的腳印,你又不擦地板,站着說話不腰疼。”
管桐皺皺眉頭:“那等會我去擦。”
顧小影還想說什麼,可是想想老媽說的“不要讓管桐爲難”,終於還是忍下去,轉身自顧自地換睡衣。
管桐拿着兩塊毛巾走出臥室,顧小影隱約聽見他說:“爸,這是新毛巾,你拿着用吧……哎小心腳下,別踩到西瓜汁……”
不知道爲什麼,顧小影覺得心裡有些沉重,好像堵了一塊莫名其妙的石頭。
十幾分鍾後,管利明和謝家蓉洗完澡,進客房睡覺了。顧小影坐在梳妝檯前發呆,管桐又推門進來。顧小影下意識地回頭,看他正準備把一堆管利明和謝家蓉換下來的髒衣服扔進污衣籃裡。隔着半米遠,顧小影隱約嗅到一絲奇怪的氣味……下一秒鐘,電光火石間,就在管桐手裡的衣服落入污衣籃的一剎那,顧小影已經眼疾手快地站起身,迅速把自己的內衣從污衣籃裡搶出來!
管桐納悶地看着顧小影問:“怎麼了?”
“沒怎麼,”顧小影抓着衣服僵笑,“污衣籃裡的衣服都是要機洗的,但是內衣還是手洗比較衛生。”
管桐點點頭,轉身往外賺卻見顧小影拎起污衣籃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管桐很奇怪,問:“你幹嗎去?”
“洗衣服,”顧小影指指手裡的塑料籃子,表情尋常,“閒着也是閒着。”
“現在洗衣服?”管桐擡頭看鐘,“都九點多了,明天再洗吧。”
“今日事今日畢,”顧小影一邊把籃子裡的衣服一古腦倒進洗衣機一邊說,“明天要出去玩,回來後哪還有力氣洗衣服啊!”
管桐想想也對,便不再反對,轉身回屋看報紙。顧小影回頭看看管桐的背影,沒說話,只是嘆口氣,再回轉身認認真真地洗內衣。
一邊洗一邊想,剛纔自己真的是聞到了濃郁的汗餿味,只是不知道受利明還是謝家蓉的。她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內衣混在裡面洗,就忍不住有些反胃——對不起,她不適意想用這個詞的,她既然敢嫁給管桐,生活習慣上的差異也不是沒有預見到。她只是沒想到:聞到這氣味的一瞬間,她真的會反胃。
寂靜的夜晚,她一邊機械地搓衣服,一邊任思想飄出去,飄到不知名的地方,剩大腦中空白的一片。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踏上了去往南部山區的路途。管桐、管利明、謝家蓉乘出租車在前面引路,羅心萍開車在後面跟着,車裡還載着顧紹泉和顧小影。
顧小影坐後排,一路上嘰嘰喳喳地就沒停過說話,到最後連羅心萍都問:“影影你不累嗎?”
顧小影嘻嘻笑,從後面伸手摟住羅心萍的肩膀:“我不累啊,我只要和你倆在一起就很開心!要是我們三個能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話音未落就被羅心萍罵:“爪子縮回去,沒見我開車嗎?”
顧小影吐吐舌頭,收回手,安靜了一秒鐘,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媽,你和我爺爺一起生活過嗎?”
羅心萍邊開車邊瞥後視鏡一眼:“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顧小影愁眉苦臉:“我發現,雖然我公婆人很好,對我也很好,可是我們真的是很不合拍,一點共同語言都沒有,壓根說不到一起去。”
羅心萍扭頭與顧紹泉對視一眼,顧紹泉做個“你說吧”的眼神,羅心萍便一邊開車一邊答:“我和你爺爺一起生活的時間不長,也就一年多吧。你滿週歲時,你濛濛妹妹出生,你爺爺就去你叔叔家住了。”
“那嬸嬸和我爺爺相處愉快嗎?”顧小影把腦袋擱在前排兩個座位間,好奇地問。
“說到這個,我還真是很佩服你嬸嬸,”羅心萍感嘆,“她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沒有紅過臉,沒有吵過架。按說她不過是中學畢業,也沒受過什麼高等教育,可是她說的那些話真的很在理。我也是從她那裡才知道,最質樸實用的道理常常和學歷沒什麼關係。”
“嬸嬸說什麼了?”顧小影往前伸伸脖子,瞪大眼看着羅心萍。
“就說這個婆媳關係吧,你嬸嬸的道理再簡單不過,”羅心萍似在感嘆,“她說婆媳間本就沒有什麼真正難解的結,你若是不喜歡她做的飯,少吃幾口裝裝樣子,轉身出去悄悄買點喜歡吃的塞飽肚子就好;你若是不喜歡聽她說的話,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當自己是間歇性失聰就好;你若是不喜歡她看孩子的方式,只要想想,那到底是她親孫女,你就算請十個保姆,有沒有她值得放心?所以你也不需要和她爭執什麼育兒方式的問題,反正孩子將來要上幼兒園、上學,許多知識遲早會有老師教。她只要能幫你把孩子照看周全了,身體健康,能吃能睡,已經是大功一件——畢竟人家也沒有一定要幫你看孩子的義務。其實這世間的很多事都是這樣,只要你自己不覺得這是事兒,這事兒再大,也就不算是事兒了。”
“嬸嬸好偉大,”顧小影喃喃,“可是我做不到,媽,我知道這些道理都對,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受不了我公公用筷子剔牙,也受不了我婆婆衝着飯桌打噴嚏,我聞到他們衣服上的汗餿味就反胃……我真的不能想象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要朝夕相處,生活在同一間房子裡的時候,我該怎麼辦?”
“影影,”顧紹泉終於說話了,“既然你選擇了嫁給管桐,就應該知道,嫁人不僅是嫁給一個男人,也是嫁給一個家庭。而你在這個家庭中究竟能處於一個什麼位置,就看你是否肯動腦了。說到底,婚姻不僅是種狀態,更是一種智慧啊!”
“爸,你這口氣好像專欄作家,”顧小影竊笑,“真想不到天天寫公文的人居然也能說出這麼酸溜溜的話。”
“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顧紹泉回頭瞪女兒一眼,“嚴肅點!”
“啊——換個話題吧,”顧小影意興闌珊地靠回到後座上,“這個話題太艱深了,我理解不了。等到必須要一起生活的時候再說吧,現在還早着呢,我婆婆說了,等我生孩子的時候她就打包袱來和我們一起住。就爲這個,我也得晚幾年生孩子。”
“你這孩子怎麼越來越信口開河?”顧紹泉瞪顧小影,“你這不是逃避責任嗎?”
羅心萍則皺眉頭:“你們這一代人就是責任心不強,凡事只考慮個人感受,說到關鍵問題就逃避,今朝有酒今朝醉,從來不考慮長遠。你說這兩個問題之間有必然聯繫嗎?再說一個女人到年齡很大了才生孩子,對自己、對孩子都不好,你知不知道?”
“啊——頭疼!”顧小影趴在後座上,用抱枕捂住腦袋哼含“媽你又上政治課了!”
羅心萍無奈地看看後視鏡裡的那一團哼哼唧唧的生物,終於長嘆口氣,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