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各位看到以下內容之前,我想有必要做一個解釋和說明——我爲什麼會在現在才把二十年前發生的這件事記錄下來呢?原因有兩點:第一,二十年前我們一羣人所作的那個“死亡約定”在幾天前纔剛剛生效——至於這個“約定”是什麼,你會在下面的內容中看到;第二,這件事的陰暗、恐怖和殘忍是我不願去回憶和麪對的。

但基於對自己良心的告慰和對那些逝去靈魂的祭奠,以及我一生以來一貫對承諾的遵守——我最終還是決定將這件黑暗的往事記敘下來,將它公諸於衆。讓那躲藏在我心靈的黑暗深處、幾乎已經沉澱發黴的秘密往事再一次重現於陽光之下。

我叫蘭成,今年四十七歲,以下是我在二十年前所經歷的事。

那一年,我剛好讀完漫長的大學和研究生,因爲成績的優異而幸運地留在學校當一名心理講師。跟年紀和我相仿的學生們探討、研究心理學是我樂此不疲的趣事。而令我意料不到的是,另一件充滿驚喜的樂事(現在看來正好相反)也在此時接踵而來。

我的父母在知道我剛畢業便順利地留在大學任教後,高興地難以形容。我們家資頗豐,父母一高興,當即就決定跟我匯一筆爲數不小的錢過來,作爲對我的犒勞和獎勵。我本來以爲到了自力更生的年齡,父母不會再支援我什麼了——所以這筆錢對我來說真是個意外收穫。

我拿到錢之後,心中充滿欣喜。我知道這對於27歲、正好精力充沛的我來說意味着什麼。我當時幾乎沒什麼別的愛好,只對旅遊充滿熱衷。而旅遊的地點,我更是想都沒想便確定在我向往以久的地中海羣島上。

當時正值暑假,我擁有時間、金錢和旺盛的精力。我一分鐘都不想再耽擱了,找出一本旅遊手冊翻閱了幾分鐘後,便將旅遊的目的地鎖定在了地中海的克里特島上,那裡具有一切吸引我前往的因素——充滿愛琴文化的海島風光、神秘的地下迷宮和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傑作薩馬利亞峽谷——克里特島完全符合了我對於觀光和探險的雙重樂趣。我立刻興奮地打電話到旅行社詢問。在瞭解了行程之後,我認爲隨團旅行無法滿足我的某些特別要求,便決定獨自前往,以便將旅行的節奏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受人左右。

旅遊的行程不是我要講述的重點。總之,我花了五天的時間乘坐多種交通工具到達塞浦路斯,在那裡登上了前往克里特島的海輪。出於對旅行經費的節省,我沒有乘坐巨型豪華郵輪——因爲那會花掉我幾乎一半的錢。我認爲只要能到克里特島,坐什麼船去並不重要,所以便踏上了那艘名叫“綠色法皇號”的小型海輪。事後我才意識到,這是我所犯的若干錯誤中最嚴重的一個。

不管怎麼說,在輪船開始起程的時候,我站在甲板上,面對着一望無邊的蔚藍色大海,感覺整個人真的飛了起來。我張開雙臂,閉上眼睛,在海風的吹拂下,我變成了一隻快樂翱翔的海鷗。

但遺憾的是,快樂的時光只持續了一天多便被噩夢所取代。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無法判斷海難是怎麼發生的。我只知道,那是在船上的第二個午後,我坐在甲板的躺椅上喝着紅茶,愜意地享受着地中海溫暖的日光浴。突然,船像是撞到了什麼東西,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我和甲板上的所有人一樣,重重地摔倒在地,無法控制身體的翻滾。當我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看到很多人驚慌失措地從船艙跑到甲板上來。跑在最前面那個人用英語喊道:“船觸礁了!”

其實我當時不用聽他說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那些驚慌失措的人只不過是證實了我心中的可怕想法而已。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的人很難描繪和想象在這種情形中的人是怎樣地驚恐萬狀,我很快就成了那些驚慌失措的人中的一份子。我們一起大聲驚叫着,充滿恐懼地感受着船正在迅速地往下沉。我起初還保留着一些天真和樂觀的想法,認爲船就算要沉下去也得花上一個小時左右。現在我才知道這個想法有多麼可笑——我當時已經完全喪失冷靜的判斷力了——把自己所坐的船想成了泰坦尼克號。

這個時候,從船長室衝出來一個船員,他手中拿着一把刀,快速地衝到船尾,用刀子割斷拴着救生艇的繩子。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船在這時開始向左側傾斜,他剛剛割開那些繩子,所有的救生艇便一骨碌地滾到了海里,眼看着便被隨波漂走了。

船上的人全都驚呆了。被海浪衝走的除了救生艇外還有他們求生的希望。一個希臘婦女抱住頭尖叫道:“不!”所有人都瞪着絕望、恐懼的雙眼,我想我也跟他們一樣。

幾秒鐘後,幾個德國人最先反應過來,他們開始在甲板上尋找救生衣。這時船已經傾斜地越來越厲害了,沒有人敢再回到船艙中去——那等於是找死。人們都必須抓住一些東西才能站穩。而且開始拼命地尋找甲板上一些僅存的救生衣和救生圈。

船長室裡又跑出來兩個船員,他們分別抱着一大堆救生衣,把它們分發給衆人。我因爲離他們很近,幸運地分到了一件,趕緊把它套在身上。那兩個船員在發了一陣後,顯然意識到救生衣的數量和人數是不成正比的,所以改爲只發跟婦女、小孩和老人——但這一點兒數量可憐的救生衣連發跟老弱婦孺都遠遠不夠。

這時很多人都朝海中跳了下去——我立刻明白他們爲什麼會這麼做,因爲船身已經斜側到45度了。我估計再過最多兩分鐘,整個船就會徹底翻轉過來,從而將呆在船上的人全都蓋在水下,和它一起沉入海底,成爲“綠色法皇”的殉葬品。

很明顯,意識到這一點的不止我一個人。此時,船上所有的人不管穿沒穿救生衣都在朝海里跳。我本來就因爲船身的傾斜而滑到了船舷邊上,所以用不着跳,只是稍稍翻了下身,便掉落到了海里。

落水之後,我開始感謝我乘坐的不是泰坦尼克號了,因爲我掉到的是地中海溫暖的海水中,而不是冰冷徹骨的北大西洋——起碼我不用擔心會被凍死這個問題。

船真的在幾分鐘之後完全翻轉過來,然後迅速地沉了下去。我大致數了一下——現在漂在海面上的人連船上總人數的一半都不到。

我該怎麼描述我當時的心情呢?我第一次航海旅行,就遇到了輪船觸礁這樣的事;但我又無比幸運地分到了一件救生衣——不管怎麼樣,我還活着,這就夠讓人欣慰的了。我猜現在漂在海上的這些人多半想法都跟我差不多。我們好歹還能泡在這溫暖的海水裡等待救援,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在海上漂流了約一個小時之後,我在大家的眼光中看到了惶恐的神色——我明白他們所想和我是一樣的了——船難發生得太快了,天知道那些船員們有沒有把求救信號發出去。如果他們還沒來得及把求救信號發出去船就已經沉了的話——我光是想到這點就已經毛骨悚然了。這意味着,我們不知道要在海上漂流多久!老天啊!這裡可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不是某個公交汽車站,就算十幾天或者一個月沒有船隻路過都是很正常的事。

況且,我又想到——在這種溫暖舒適的季節裡,想出來散散心的顯然除了人類之外還有鯊魚。另外,海上的天氣可是說不準的,現在還是陽光明媚,頃刻之間就可能狂風驟起。要是遇到了海上暴風雨,我看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會指望自己能活下去。

——當然,現在想起來,我所擔心的這些情況都沒有出現。我們既沒有遇到鯊魚的襲擊,也沒有遇到暴風雨——但這並不表示我的情況很好。我和其他人一起隨波逐流地在海上漂流了兩天兩夜,體力透支、筋疲力盡,而且沒有喝過一滴水,身體嚴重脫水。我們連個輪船的影子都沒看到。我當時知道,我們撐不了多久了。

漂流到第三天時,我終於因爲飢餓和脫水而昏了過去——之後發生了些什麼,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了。

我的記憶是從我再一次睜開眼睛開始延續的。我現在回想起我當時睜開眼睛的時候,曾一度以爲我已經來到了天堂,我已經拋棄肉身而靈魂昇華了。但幾秒鐘後,身體的強烈不適和腹中的飢餓、口中的乾燥又提醒我天堂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掙扎着站了起來,環顧四周,終於明白我是被海浪衝到了一個小島上。至於我之前以昏迷狀態在海上漂了多久,我又是怎樣被海浪衝到岸上來的——至今都是個謎。我當時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裡肯定不是克里特島。

我之前的經歷和目前的狀況使我拿不準到底是該詛咒命運還是感謝命運。這個問題就跟我現在的情況一樣矛盾——我還活着,但我又快要死了。我意識到我如果再不想辦法弄到點兒淡水和食物的話,我就連被這個問題所困擾的力氣都沒有了。於是,我用最後一絲力氣拖動自己的雙腿,漫無目的地沿着海灘走去。

我艱難地挪動腳步,同時向四處觀望——我在這片海岸附近沒有發現任何具有人類文化特徵和人類生活痕跡的東西——這使我的心涼了半截。而更令我惶恐的是,我走了十多分鐘,周圍的景緻一點變化都沒有,仍然是茫茫無際的大海、天空和島上一望無邊的森林——我開始意識到,再接着走下去也是沒有意義的,那只是將我最後的一點生命能量耗光而已,而我的體力嚴重透支,已經不允許我去探索島上的密林了。我知道上天跟我的恩賜到此結束了。我絕望地倒了下來,再一次昏厥過去——我當時真的以爲這次閉上眼睛之後,便不會再醒得來了。

但令我意外的是,我居然又再次睜開眼睛、醒了過來——而且周圍的場景全變了,換成了一個山洞。當時那種不可思議的感受帶給我一種奇妙的幻想,我嘗試着再次閉上眼睛,期待又一次睜開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了自己家中溫暖的小牀上——但事實是,這回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張陌生的外國女人的臉。

這個從上往下俯視着我的女人看起來三十多歲,有着典型的西班牙人特徵,她用西班牙語跟我說着一些話。我晃了晃腦袋,表示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便換成英語跟我說了一遍,這回我聽懂了。她是在問:“你終於醒過來了,感覺好些了嗎?”

我點了點頭,也用英語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西班牙女人無奈地聳了聳肩膀:“你記得你乘坐的那艘船發生了海難嗎?我們都是那艘船上的遊客,被海浪衝到了這個荒島上——你在海灘上昏迷了,我們發現了你,把你擡到這個山洞中來,堅持餵你一些水,你才醒過來。”

我聽到她說“我們”,便將身體撐起來,這才發現山洞中聚集了近二十個人,什麼國家的人都有,顯然都是從世界各地來這裡旅遊的。讓我感到親切的是,其中還有三個中國人——後來我得知,他們是一個**旅行團中僅存的三個人。

三個中國同胞見我醒來後,都走過來圍在我的身邊。他們把我從地上扶起來坐好。我們互相通報了姓名。我得知他們三人分別叫做賴文輝、謝瑜和方忠。

方忠說:“你已經在這山洞中昏迷一天多了,如果不是阿萊西婭一直喂些果汁到你嘴裡的話,你怕是挺不過來了。”

我望着身邊的西班牙女人,這才知道她叫阿萊西婭,原來是她在照顧我,才令我活了過來。我感激地對她說了聲:“謝謝。”阿萊西婭對我淡淡地笑了笑。

我坐了一會兒,問道:“我們爲什麼全都呆在這個山洞裡?怎麼不到海邊去?說不定能發現過往的船隻,讓它帶我們離開這裡。”

賴文輝說:“這個山洞是我們目前尋找到的最適合的棲息地。我們在這裡躲避風雨和毒蛇猛獸的襲擊。在你昏迷的這段時間裡,我們二十幾個倖存者已經約好,每天輪流由三個人出去摘果實回來,再由三個人去海邊燃燒樹枝發求救信號。剩下的人都呆在山洞裡,儲備體力,等待救援。”

“儲備體力?”我當時不明白爲什麼要這樣做。

方忠知道我顯然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望着我,嚴肅地說:“蘭成,這個荒島上沒有淡水和食物!唯一能讓我們活下去的,就只有這個東西。”

他從地上抓起一個橙黃色的水果,看起來即像柑橘,又像檸檬。方忠說:“這是一種我們從沒見過的亞熱帶水果,它的皮和肉都不能吃,只有擠出來的果汁能讓我們當淡水喝。但一個這種水果也只能擠出大概二十毫升的水而已!”

他低下頭,沉重地嘆了口氣:“我們這裡有二十多個人,但是……島上的這種野生水果並不多,如果不節省的話,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摘光的。”

方忠的這番話讓我的心中被壓上一塊沉重的石頭。我望着這種橙黃色的果子,難以相信這樣一種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水果竟然是維繫我們生命的唯一資源。

阿萊西婭似乎是個樂觀的人,她說:“不要緊,我們已經摘好幾十個果子儲備在這裡了,節省一點的話,還是能撐一段時間的。”

我嘆息道:“可是……只有淡水,沒有食物的話,那也不行呀。”

“所以纔要儲備體力。”謝瑜說,“沒輪到我們出去的時候,我們最好就呆在這裡,少活動,也少說話——儘量多堅持一段時間,撐到有人來救援我們。”

這時,洞穴中傳出一陣低沉的**,我隨聲望去,發現在洞穴另一端還躺着一個昏迷的老人。阿萊西婭聽到他痛苦的**後,走到他的身邊去,問守在老人身邊的一個美國人:“他怎麼樣?”

美國人摸了摸老人的額頭,搖頭道:“起碼有四十度的高燒,情況很不好。”

阿萊西婭說:“得想辦法讓他退燒才行,不然他會死的。”

美國人嘆着氣說:“恐怕我們無能爲力。這裡沒有退燒藥,也沒有冰袋——沒有任何能讓他退燒的措施。”

阿萊西婭擔憂地說:“那我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他病死嗎?”

“只有祈求他自己能挺過這一關了——我們別無他法。”

阿萊西婭沒有再說話,悲哀地望着那老人。靠着洞壁而坐的一個土耳其人也凝望着那個老人,他臉部的肌肉不停的發生着抽搐,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傍晚的時候,三個在海邊負責點火發信號的德國人回來了。誰都沒有問他們結果如何——因爲答案已經寫在了他們沮喪的臉上。三個德國人默不做聲地用他們從海邊帶回來的一根點着火的樹枝在山洞中升起一堆火。兩個英國人負責輪流往火裡添一些幹樹枝,使火堆持續燃燒。其他人——包括我在內,便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由兩個希臘人、一個美國人到海邊去發求救信號。而我的三個中國朋友則去樹林裡採摘果子。阿萊西婭和那個叫諾曼的美國醫生一直照料着那個發燒的老人。終於,到了下午的時候,老人不再**了,因爲他停止了呼吸——說實話,我能感受到每個人都鬆了口氣——誰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死亡對他來說是最人道的禮物。

但有一個人除外,就是那個土耳其人。他在老人的屍體被擡出山洞後,突然發瘋般地嘶吼了一聲,然後從地上爬起來,衝到山洞外——之後就沒有回來。傍晚,那兩個希臘人和美國人從海邊回來的時候,在山洞旁發現了他的屍體。他用隨身攜帶的一把土耳其彎刀自殺了。

沒有人問他自殺的原因。因爲那些原因都存在於我們心中——飢餓、疾病、絕望、痛苦——任何一樣都能讓一個人陷於崩潰,何況是幾種加在一起呢?

說句實話,我當時還真有些羨慕那個老人和土耳其人——不管怎麼說,他們總算是解脫了。而我還在噩夢般的劣境中苦苦煎熬。別的不說,我已經餓得兩眼昏花了,我甚至把那種水果的果肉都吞了下去,但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咽被榨乾了水的甘蔗,我被那東西噎得差點兒回不過氣來。

晚上,一個德國人從火堆邊上站起來,走到洞外去。大概半個小時後,他竟然提着兩塊血淋淋的肉回來。洞內的人訝異而駭然地望着他。他解釋道:“我在洞外發現了一種大蜥蜴,我將它打死,再把肉割了回來。”

“大蜥蜴?”諾曼醫生皺起眉問,“我們以前怎麼沒發現過?”

“可能是夜間纔出來活動的蜥蜴。”德國人說。

一個希臘婦女顫抖着指着那兩塊肉說:“蜥蜴的肉……是這種……顏色的嗎?”

德國人說:“我用刀把它的皮剝下來,裡面的肉就是這種顏色。”

希臘婦人捂住嘴,跑到洞口,狂嘔起來。但她肚子裡什麼都沒有,吐出來的也只有胃裡的酸水。

德國人沒有理睬她。他用一把長匕首將肉串起來,伸到火堆裡燒烤。不一會兒,肉香便瀰漫到洞穴的每一個角落。這種久違的香味彷彿把洞穴裡的一些人變成了狼,他們睜着貪婪而飢渴的綠眼睛,大腦在那一刻只剩下動物原始的本能。

德國人察覺到了這一點,他把烤好的肉用刀割成若干小塊,說道:“要吃的人到這裡來拿。”然後,他抓起一塊肉,用牙齒撕咬、再大口咀嚼,像一隻捕獲了獵物的猛獸般大快朵頤。

一個希臘人最先忍不住了,他走到火堆旁,抓起一大塊肉,像德國人一樣野蠻地吃起來。接着,兩個美國人和一個比利時人也走了過去,抓起肉塞到嘴裡。

賴文輝和方忠吞嚥了幾下口水,也走過去抓了幾塊肉過來,遞了一塊給我,又分別遞了一塊給謝瑜和阿萊西婭。但阿萊西婭擺着手,說什麼也不要。她捂着嘴跑到了洞口。

我看着手中那塊油滋滋的、被烤至焦黃髮黑的肉,突然覺得這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只要它能讓我擺脫飢餓的折磨,就算是毒藥我也不在乎。我不再猶豫,一口咬了下去。

那種肉的滋味,我現在不願意去回想。我只知道我在半分鐘內便把一大塊肉一點兒不剩地吞進了肚裡——而最終的結果是,山洞裡除了阿萊西婭和那個希臘婦人沒有吃這種蜥蜴肉之外,所有的人都吃了。

吃了東西之後,山洞裡一掃以往的沉悶氣氛,大家都因爲補充了食物而恢復了一些體力和生氣,開始互相攀談起來——洞穴裡像是開了一個國際茶話會。而英語在這時發揮了國際通用語的魅力,大家都是使用英語交談。

我覺得這些人比我起初想象的要樂觀多了。因爲我聽到一個英國人說:“如果我們能在夜晚捕獲到這種大蜥蜴,吃它們的肉;又可以用果汁當作淡水——那我們就可以撐上很長一段時間,足以等待救援的到來。”

大家的信心都增加了。比利時人也說:“我們有了食物和淡水,起碼生命就有了保障。只要大家活着,就總能想到辦法離開這裡。”

諾曼醫生提醒道:“別忘了,還有一樣是我們無法戰勝的——疾病。要是在這荒島上生了病的話,可是沒有任何方法來進行醫治的。”

“那我們就儘量不要生病。”另一個美國人說,“不過,最好的方法還是快點兒讓外界知道我們在這兒——我可不想在這鬼地方呆太久。”

山洞裡的人都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着自己的見解。我聽他們說了很久,發現他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我咳了兩聲,說道:“各位,如果我們想要在這個島上多堅持一段時間的話,就要滿足兩個基本條件——這是人活下去的必須因素。”

大家都望向我,英國人問道:“食物和淡水?”

“不。”我搖頭道,“是物質和精神。”

英國人饒有興趣地望着我:“你是做什麼的?”

我答道:“一所大學的心理學教師。”

“說下去。”他說。

我清了清嗓子,說:“物質和精神是人賴以生存的基本要求。我們就算解決了食物和淡水的問題,那也只是滿足了物質這一方面而已。如果我們在精神上處於極度空虛、匱乏的狀態,一樣會引起很多心理或生理上的疾病,甚至會喪失活下去的信念……”

我頓了頓,說:“那個自殺的土耳其人就是個例子。”

“你說得對。”諾曼醫生讚許道,“在醫學上,很多疾病就是由心理因素引起的,這個問題我們是得重視。”

“怎麼重視?”英國人說,“這個荒島上有報刊、書籍嗎?有電影、音樂嗎?我們怎麼滿足精神需求?”

“是沒有這些,但我們有嘴啊。有嘴就可以講故事出來聽——那也是一種獲取精神需求的方式。”我說。

“講故事?”英國人眼睛一亮,“太好了!我呆在這個山洞裡無聊得都快發瘋了!我們確實可以通過互相講故事來消磨時光。”

“我也贊成,這是個好主意。”諾曼醫生說。

大家似乎都被我的提議所振奮,紛紛表示贊同。那個比利時人又建議道:“如果大家都沒意見的話,那我們就每天晚上輪流由一個人講故事——這個故事必須非常精彩,能讓我們得到精神上的愉悅和滿足。”

英國人問我:“心理學教授,什麼類型的故事是最讓人感興趣的?”

我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相信我們每個人肯定都經歷過或者是聽說過一些離奇古怪的事情,我們就把它當作故事講出來,一定會很吸引人的。”

“好!就這麼辦!”英國人興奮地說,“我們都好好想想,明天晚上就開始講!”

大家沉思了一陣,一個美國人說:“不用想了,我現在就能講一個離奇的故事給你們聽——是我從朋友那裡聽來的,好像是件真實的事。”

“太好了,那就開始講吧!”英國人說。其他人也隨聲附和。

於是,大家圍坐到火堆旁,聽那美國人講了一個叫做“迪奧的世界”的故事。(註釋①:參見《幽冥怪談第一部——夜話》)這個故事果然符合我們之前的要求——詭異、離奇,充滿神秘感。以至於我們在聽完之後都還沉溺在各自的遐想和沉思之中。毫無疑問,這個故事使我們獲得了一個精神充實的夜晚。

就這樣,山洞中的二十幾個人形成了一種固定生活模式——白天發信號求救、採摘果子;晚上則由那幾個德國人去外面獵殺蜥蜴,回來烤熟給大家吃。那三個德國人在獵殺蜥蜴這件事上拒絕了由大家輪流去做這個提議,他們似乎不希望其他人蔘與這件事,心甘情願地每天爲大家服務。而阿萊西婭和希臘婦人最終還是受不了了——她們閉着眼睛把蜥蜴肉咬下去的樣子至今都令我歷歷在目。

吃完東西,便是每晚固定的講故事時間。我以講故事爲記數單位,大致統計了一下:

第一天晚上,是美國人講的“迪奧的世界”;

第二天晚上,一個法國女人講了一個叫“噩夢”的故事;

第三天晚上,賴文輝講了一個叫“黑色秘密”的故事;

第四天晚上,我有些記不清了,好像是一個泰國學生還是馬來西亞學生講的,故事我倒是記得清楚,叫“恐怖電影”;

第五天晚上,一個韓國男人講了一個故事,但他講的故事沒有名字,後來我給取了一個名字,叫“七月十三”;

第六天晚上,英國人講了一個叫“吠犬”的故事。(註釋①:以上所有故事均參見《幽冥怪談第一部——夜話》)

每個晚上的故事都很精彩。講故事的人運用各自的技巧點燃了我們的想象力。我驚歎於他們所講的這些故事是不是都源於他們的親身經歷,否則他們怎麼能講得如此逼真、投入,讓人如臨其境。當然,我們誰都沒有深究這個問題——只要我們的精神能得到享受和滿足,那便足夠了。

我本來以爲,按照我們的人數,我起碼能聽到二十個以上的故事。但事實是我錯了,有一些事情是我們無法預料的——儘管我們解決了物質和精神的問題,但幾乎每天都還是有人會死。一開始,大家都要努力弄清死亡的原因,想知道那個人是死於疾病、自殺或是別的什麼原因。但到了後來,也許是大家對於死亡的恐懼感已經麻木了,當再有人死去的時候,沒多少人還關心那個人爲什麼會死。甚至有人出去走一趟,便再沒有回來,也沒有人會過問他(她)的去向——我們只知道一件事——蜥蜴肉越來越多,越來越容易弄到手了。那三個德國人甚至將剩餘的蜥蜴肉熏製成肉乾儲存起來。我們的食物暫時不成問題了。

很快,我們發現一個怪異的規律——“死亡”與“講故事”之間存在着一些微妙的聯繫。確切地說,我們發現,當一個人講完他(她)的故事後,便極有可能在之後的一、兩天內死去,並且原因不明;而那些還沒有講故事的人,死亡的概率便遠遠低於前者。這個現象使後面的人對於講故事產生了一種恐懼心理。但即便如此,“講故事”這個每晚的固定節目仍然沒有終止,因爲習慣和模式已經形成了,而且前面的人都講了,後面的人便沒有理由不講。

第七天晚上,輪到謝瑜講故事了。他在講之前說:“你們有沒有意識到,我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通過燃燒樹枝來發求救信號已經這麼多天了,根本就沒有人發現我們——如果一直都是這種狀況的話,我們在這島上撐不了多久的!”

美國人用樹枝撥弄着火堆說:“這個故事不是我們想聽的。”

希臘人說:“那你認爲我們該怎麼辦?像魯濱遜一樣扎個木筏嘗試離開荒島?我可是知道這片海有多大——當我們漂流出去,情況會比現在更糟。”

謝瑜低聲說道:“照現在這樣下去,我們全都會死光的。”

“夠了!”美國人喝斥道,“如果你沒有好故事講給我們聽,就閉嘴,別說這些喪氣的廢話!”

謝瑜沉默了一陣,擡起頭來說道:“我可以講一個比以往都要精彩的故事給你們聽,但在那之前,我希望我們大家能做一個約定。”

所有的人都望着他。

謝瑜說:“我不知道我們之中最後能有幾個人獲救。所以我想,如果我們當中有一個人最後能聽完所有人講的故事,並且能活着離開這個荒島的話,就要把在島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以及每個人講的這些故事全都公諸於衆——你們接受我這個提議嗎?”

諾曼醫生望着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謝瑜神情悲哀地說:“我不希望我們這些命運多舛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個荒島上後,不但屍骨無存,連一絲活過的痕跡都無法保存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人能把荒島發生過的事,以及我們所講的故事記錄下來,好歹也算是對死者的一種紀念和告慰。”

大家都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諾曼醫生帶頭說:“好的,我同意這個約定。如果我能活着出去,一定把所有的一切都記錄下來。”

阿萊西婭說:“我也同意。”

我也表態,同意謝瑜的這個提議。在我們的帶動下,最後所有人都表示同意。

“那好。”謝瑜說,“我們剩下的這十四個人便在此約定好,無論誰都不準食言。”

謝瑜說完這句話,便開始講他的那個故事。

接下來,我便將第七天晚上、第八天晚上、第九天晚上和第十天晚上聽到的四個故事詳細地講述出來。這四個故事我認爲是所有故事中最離奇和精彩的,並且這些故事和講述者的命運息息相關。我聽完他們這些故事之後,便在最後一個晚上講出了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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