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的董事會上,範尼在講話時毫無條理、頻繁出錯,周秘書在一旁小聲地提示了他若干次後,範尼才匆匆結束了糟糕的講話。
與會的董事、總經理們都無比詫異——董事長今天的表現與以往精明能幹、雷厲風行的形象實在是大相徑庭。
董事會結束後,所有的人都離席而去。偌大的會議室只剩下兩個人,範尼和公司的總經理項青——他們是十多年的好朋友。
項青的年齡和範尼差不多大,他的身材比範尼矮小一些,長着一張娃娃臉。此時,他毫無顧忌地坐在範尼面前的會議桌上,看着精神萎靡、面容憔悴的範尼,問道:“你怎麼了?”
範尼雙手交叉撐在額前,低頭不語。
項青說:“你是不是昨天的感冒還沒好啊?要不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吧。”
範尼稍稍擡起頭來,嘆了口氣道:“不,我沒事。”
“沒事?”項青歪着頭觀察範尼,“你看看你那臉色,差得不能再差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範尼望着窗外,愁眉不展地說:“我跟你說了也沒用,你幫不了我的。”
“那可不一定。”項青說,“是不是跟賈玲吵架了?跟我說說,沒準我還真能幫你出出主意呢。”
範尼煩躁地搖着頭說:“別猜了,你再猜一百次也猜不對。我遇到的這件事情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
項青愈發感到好奇了,他俯下身追問道:“你到底遇到什麼事了——這幾年世界各國我都跑了不少,什麼怪事沒見過?難道你遇到的事情更奇怪?”
範尼望着項青,忽然也有些傾訴的慾望。他再次嘆了口氣,從那天晚上燒烤店開始發生的事一直講到昨天離開精神病院,他講得很詳細,足足半個小時纔講完。
聽的過程中,項青的眼睛越睜越大,最後瞪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範尼講完後,他一臉的驚駭,連打了好幾個冷顫。
範尼白了他一眼:“你不是什麼怪事都見過嗎?怎麼還嚇成這樣?”
項青驚詫地張大嘴,好半天才說:“……太不可思議了,我以前倒也聽說過這類怪事,但我全當故事聽了。沒想到,這次竟然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了你的身上!”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在講故事呢?”
項青說:“我太瞭解你了,你是絕對不可能用朱莉來開玩笑的。”
範尼又愁眉不展地撐住額頭,長吁短嘆。
項青問道:“範尼,你現在在苦惱什麼?”
範尼沉默了一會兒,神思惘然地說:“這幾天,我老是在想一個成語。”
“什麼成語?”
“‘陰魂不散’。”範尼緩緩地說,“我老是在想,爲什麼中國會有這樣一個成語呢?人死了以後真的會有陰魂嗎?而這些陰魂會不會因爲怨念而一直留在死去的地方?”
“嘿,嘿。”項青伸出手掌,神色嚴峻地說,“範尼,你有些走火入魔了。其實你知道的,這只是一個成語而已,是用來比喻一些事情的。”
“那麼這件事我該怎麼理解?那服務生看到的如果不是朱莉的魂魄,又會是什麼?難道我要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別去想這些了,這不是真的。對嗎?”
兩人一起沉默了一陣。項青抿着嘴脣,輕聲說:“範尼,我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些話——你得考慮一下你的現在。你已經有新的妻子了,還有可愛的兒子,你們生活得幸福愉快。你爲什麼還要去糾纏這些多年前的事呢?這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
範尼望着項青:“這是我要去糾纏的嗎?我也不知道去買幾串羊肉串就會引發這一系列的事啊!”
“這當然不是你的錯。可你一旦知道了這些就丟不開,整天愁眉苦臉地去想,這有什麼意義?”
範尼搖着頭說:“我沒有辦法,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項青雙手撐在桌上,凝視着範尼。“範尼,朱莉已經死了——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不管你怎樣苦惱、怎樣思索,她都再也回不來了,你明白嗎?”
“我當然明白。”範尼忽然像一個軟弱的孩子那樣說道,“這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自己,別再去追究那件事了,我得過好自己現在的生活——可是,當我知道這件事後,整個人又幾乎崩潰了。十年來一直縈繞在我心底的那個問題又重新鮮活起來——朱莉爲什麼要死?爲什麼要在新婚當天自殺?——這個問題折磨了我足足十年!我知道,如果在我有生之年不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會永無安寧的!”
項青搖着頭,長長的吁了口氣。遲疑了片刻後,他說:“要不……你就親自去問朱莉吧。”
範尼擡起頭來,眯起眼睛:“你說什麼?”
項青坐到範尼身邊,盯着他:“聽我說,範尼,我知道我們這個城市裡有一個有名的通靈師。”
“通靈師?”
“對,就是靈媒。你懂這是什麼意思吧?”
範尼急促地點了點頭。
“那人自稱能與死去的人,也就是靈魂作交流——也許,你可以找他試一下,看能不能通過他問出些什麼來。”
範尼皺起眉頭問:“通靈師……這種職業合法嗎?”
“當然不合法!這種事情顯然是隻能在地下進行的——你還以爲他會在市中區租個店位呀?”
範尼想了一會兒,說:“你以前找過他沒有?我的意思是,你試過嗎?有沒有用?”
項青聳了聳肩膀:“我有什麼事情值得找他幫我通靈?我那些親戚們在死之前把後事交待得比教科書還詳細——我是有一次跟着朋友去了一趟,才知道我們這座城市裡原來還有做這種事情的。”
範尼瞪大眼睛:“你看見他怎麼通靈了?”
項青說:“不,我跟着我朋友去的只是他的家,我們去是提前預約的——你能想得到吧,通靈這種事可不像炸薯條那麼簡單,不是說做就能立馬做的。”
“那他是在哪裡通的靈?”
“我朋友的家裡。”
“怎麼樣?”範尼急切地問,“有用嗎?”
“好像還行吧。”項青歪了一下嘴巴,“我那個朋友也沒跟我說多具體。”
範尼短暫地思考了一下,說:“好的,我決定試一下!”
“我們什麼時候去?”項青問。
範尼從椅子上站起來:“現在。”
“現在?這都快中午了……”項青接觸到範尼急迫的目光,“好吧,就現在。”
兩人走出會議廳,乘坐電梯來到公司底樓。一路上碰到的員工都向他們彎腰致意:“董事長好,項總經理好。”
出了門,項青說:“坐我的車去吧,我認識路。”
範尼點了點頭,跨進項青的豐田轎車。
項青開着車在城市裡七彎八拐了好一陣,馳進一條僻靜的小街,最後在一幢樓房前面停了下來。兩人下車後,項青指着二樓的一塊“曾氏中醫推拿”的招牌說:“就是這裡。”
“中醫推拿?”範尼望着項青。
“表象而已。”項青說,“總不能在招牌上直接寫‘通靈事務所’吧。”
“那不知情的人怎麼知道這裡實際上是做什麼的?”
“都是像你這樣知道的,走吧。”項青說。
兩人走過昏暗、狹窄的樓梯,來到二樓,左邊的房門開着。項青帶着範尼走進去,看見裡面鋪了幾張按摩牀,幾個年輕學徒正在給客人做着按摩,離門最近的一個小夥子問道:“兩位先生,按摩嗎?”
項青走過去對他說:“我是來找你們師傅,曾廣全老先生的。”
“兩位有什麼事?”
項青像說暗號一樣說道:“最近家裡出了點兒事,想請曾老先生幫着問問。”
小夥子點頭道:“我知道了。”然後對旁邊坐着的一個年輕女孩說,“小媛,你帶兩位先生去師傅那裡。”
年輕女孩站起來對着兩個客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兩位請跟我來吧。”
項青和範尼跟着她來到裡面的一間屋,屋裡坐着一個頭發花白、臉龐瘦削的中年人,看上去五十歲左右,並不是範尼想像中那麼老。看來“老先生”這一稱呼是一個尊稱了。他穿着一身古樸的米黃色唐裝,看上去像一個民國時代的人。
那個叫小媛的女孩尊敬地對師傅說:“曾老師,這兩位客人想見您。”
曾老先生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出去,然後對兩位客人說:“請坐吧。”
項青和範尼坐到斜側面的木製長椅上。曾老先生說:“兩位有什麼事?”
項青說:“曾老先生,我以前是來拜訪過您的。今天我帶我的一個朋友來,他有些事情想請您幫忙。”
曾老先生點了點頭,望着範尼說:“你有什麼事情?”
範尼禮貌地向他點頭致意道:“您好,我叫範尼,我……聽說您有一些特殊的能力,希望您能幫我解開困惑。”
老先生說:“你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範尼望了一眼項青,項青點了點頭。範尼說:“這件事說來話長,十年前我和我的第一個妻子舉行婚禮之後,她便莫名其妙地在酒店的衛生間裡自殺了——曾老先生,我聽說您能與靈魂溝通——我實在是很想知道,我妻子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範尼一邊說,一邊觀察着曾老先生的表情,想判斷他是不是知道十年前轟動全市的慘劇。但老先生一直不露聲色、面無表情地聽着,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聽完後,他只問了一句:“這是十年前的事了?”
“是的。”範尼答道。
曾老先生從藤椅上站起來,在屋中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他說:“事情過了這麼久,有些難辦了。”
範尼屏住呼吸看着他。
老先生再次坐回到藤椅上,說:“我要你們明白一件事——‘通靈’這種事情是無法做到十拿九穩的,它只有一定機率會成功。而相隔的時間越長,成功機率就會越低,所以——”他咂了咂嘴,“不大好辦啊。”
項青說:“曾老先生,請您試試吧,哪怕只有一絲的希望也行啊。”
老先生搖着頭說:“我每進行一次通靈,對身體的元氣都有損傷;而且,我也要爲名譽考慮——所以,我一般都只做成功概率大一些的,不想做沒把握的、徒勞無功的努力。”
項青見老先生一直半推半就,又不明確拒絕,便猜到了些什麼,他說:“曾老先生,只要您願意試一下,您的勞務費我們按雙倍付給您,您看行嗎?”
曾老先生思索了一下,說:“好吧,我就試一下。”
“太感謝您了。”範尼如釋重負地說。
“但我得先說清楚。與靈魂交流就跟和不認識的人談話一樣,是你情我願的事,強求不得。如果光是我願意,它不願意,那也沒辦法。”
“他是誰?”範尼沒聽明白。
“你妻子的靈魂。”老先生盯着他說。
範尼一怔,張開了嘴。過了一會兒,他問道:“那在哪裡進行‘通靈’呢?”
“在你的家裡吧,你要在場。”老先生說。
“我家裡?”範尼一下想到了賈玲,面有難色,“我家裡好像有些不合適呀……”
“那你說在哪裡吧?”
範尼沉思了一陣,突然想起賈玲似乎跟自己說過這個週末要啓程到歐洲去考察幾天,便說:“好吧,就在我家裡,您看這個周的星期六行嗎?”
“可以。你留一個詳細的地址和電話給我,星期六的晚上七點我準時到你家來。”
範尼在一個本子上寫下了自己的住址和電話。曾老先生說:“費用現在就付吧,一萬塊。”
範尼摸了下自己的身上,沒那麼多現錢,他對項青說:“你帶着錢嗎?”
項青說:“我有。”從自己的皮包裡數出一萬元恭敬地遞給曾先生。
老先生收下錢後,對範尼說:“還有,你要做一些準備。你找一下你死去妻子以前常用的一些隨身物件,越親近她的越好。我那天晚上要用——記住了嗎?”
範尼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那麼,星期六晚上見。”送客的時候,曾老先生露出唯一的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