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是一家醫院年輕的內科醫生。星期六的上午,她特意跟同事調了班,專門在家等着柯林的到來。
十點五十分的時候,杜麗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拿起電話,看了一眼號碼,立刻接通:“喂,柯林嗎?”
“杜麗,我已經到了你說的金橘湖了——可是,你的家究竟在哪裡?”
“你往湖的西面看,看到了嗎?岸上有一幢藍白相間的別墅。我現在立刻出來,你把車開過來就能看見我。”
“哦,是的,我想我看見了,我馬上過來。”柯林掛斷電話。
杜麗拿起手機,迅速地從房子裡走出來,不一會兒,她看見柯林那輛銀灰色的小轎車緩緩地開了過來。
當柯林打開車門,擰着兩大包禮品走出來時,杜麗不禁“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柯林的頭髮梳得油光發亮,穿着一身嶄新的白襯衫,脖子上繫着筆直的深藍色領帶,下半身是挺拔的西褲和皮鞋——一反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杜麗搖着頭笑起來:“這是誰呀?我認不出來了,你真的是柯林嗎?”
柯林聳了聳肩膀說:“你總不希望我第一次和岳父見面就給他留下一個吊兒朗當的印象吧。”
杜麗仍有些驚訝地問:“你有這麼正式的衣服嗎?我怎麼不知道?”
柯林低下頭望了望自己的一身,說:“這些全都是昨天晚上我叫穆川陪我去買的,花了我好幾千塊錢呢——但穆川說,第一次和未來老丈人見面,必須得穿正式一些。”
一聽到穆川這個名字,杜麗更是忍不住笑,她的腦海裡立刻浮現出那個戴着深度近視眼鏡,一副文弱書生樣的書呆子形象,她大笑着說:“老天,你怎麼聽那個‘天才’的話——知道嗎,你穿成這樣給我的感覺是你今天就要結婚。”
“好了,杜麗。別再取笑我了。”柯林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那走吧,我們進屋。”杜麗牽着柯林說。
“等等,”柯林轉過身,望着面前那在微風吹拂下安詳而平靜的湖面,以及湖邊青翠的樹木、小草,不由得讚歎道:“這裡太美了。”
“是的。”杜麗說,“正因爲如此,我父親纔在這湖邊買下別墅。而且,他以前以這個湖爲題材創作過好幾幅油畫。”
柯林又陶醉地望了一會兒美麗的風景,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皺起眉說:“杜麗,你不覺得你家的這幢別墅離湖水太近了嗎?好像連三十米都不到。”
“是啊,怎麼了?”
“我是說,你們就住在這裡?難道不怕萬一漲起水來,會淹到房子嗎?”
杜麗撇了撇嘴,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本來我們是住在城中心,這幢別墅是買來度假用的,只有週末纔會過來住一下。可自從我父親得病之後,就執意要搬過來,每天在這裡畫畫,我們沒辦法,就只有跟着他一起搬過來了。”
柯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們進屋吧。”杜麗把門推開。
進門之後,柯林立刻感嘆道——不愧是藝術家的房子——別墅內部佈置得優雅、精緻,充滿藝術情調。尤其是客廳裡的手織地毯、巨幅油畫和古希臘石膏像更是將主人的身份表露無疑。
杜麗引着柯林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走過來,杜麗說:“徐阿姨,請你幫我們泡壺茶吧。”
“好的。”保姆答應一聲後,進廚房去了。
柯林小聲問:“你爸爸呢?”
杜麗用眼神指了指樓梯:“肯定在二樓的畫室畫畫呢,我去請他下來吧。”
“他知道我今天要來嗎?”
杜麗點頭道:“我昨天跟他提起過的。”然後朝樓梯走去。
杜麗上樓之後,走到左側的一個房間門口,敲了敲門,問:“爸,我可以進來嗎?”
裡面沒有回答,杜麗等了半分鐘,推開房門。
在這個凌亂無比的房間裡,到處堆放着亂七八糟的畫紙、畫布、顏料和畫具。房間的大桌子前,一個蓬頭垢面,留着大鬍子、長頭髮的中年男人正全神貫注地趴在桌子上作畫。他的眼睛睜得老大,神經質地注視着紙上的畫面,手上蘸着顏料的筆桿靈活地揮動着,神情專注地似乎根本沒發現有人走了過來。
杜麗走到父親身旁,小聲地說:“爸,我昨天跟你說的……”
“別說話,別打擾我!”杜桑大喝一聲,頭也沒擡起來一下。
杜麗張開的嘴抖了一下,像是被那沒說完的半句話噎住了似的。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愣愣地望着父親和那幅畫。
大概二十多分鐘後,杜桑擡起頭來,吐了一口氣,然後盯着自己剛纔畫的那個奇怪圖案看了半天,才轉過頭問女兒:“你有什麼事?”
杜麗趕緊說:“爸,我昨天晚上跟你說的那個……準備和我訂婚的男朋友——柯林,他專門到我們家來拜訪您,現在就在樓下。”
“我沒有時間,我昨天晚上又做了那個夢,我一定要把新記下來的圖案畫出來——你的事,你自己處理吧。”說着,杜桑鋪開一張白紙,又要開畫。
杜麗呆呆地站在後面,忽然鼻子一酸,掉下淚來:“爸,這不是個普通客人,是一個即將和你女兒共度終生的男人——你就一點兒都不關心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杜桑手中的筆停了下來,頓了幾秒鐘,他放下畫筆,走出畫室,朝樓下走去。杜麗趕忙緊跟其後。
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耐的柯林已經喝下第二杯茶了。突然,他看見杜麗的父親從樓上走下來,立刻認出這個著名的大畫家,趕緊站起來,恭敬地說:“伯父,您好!”
杜桑微微點了點頭,坐到柯林旁邊的沙發上,說了句:“坐吧。”
柯林有些拘謹地坐下來,杜桑盯着他瞧了一陣,說:“你叫柯林?”
“是的,伯父。”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在一家電腦公司做部門主管。”
“你是怎麼認識我女兒的?”
“嗯,我有一次感冒了,去她們醫院看病……就這樣認識了。”
杜桑又盯視了柯林一會兒,問:“你多大年齡了?”
“三十五歲,伯父。”
“三十五歲……”杜桑傲慢地昂起頭問。“你知道你比我女兒大足足十歲嗎?”
“……是的。”
“你以前離過婚?”
“爸!”坐在一旁的杜麗喊了一聲,表情極爲難堪。
但更難堪的是柯林本人,他漲紅着臉說:“不,伯父,我還從沒結過婚呢。”
“那以你這種條件爲什麼這麼久都不結婚?”杜桑不依不饒地問。
柯林正準備開口,杜麗搶在他面前說:“因爲柯林告訴過我,他以前是以事業爲重的。爸!請你不要再問這些失禮的問題了,好嗎?”
杜桑翹起二郎腿說:“那好吧,我沒什麼問題了。你們想結婚嗎?那就結吧,我沒什麼意見。”
柯林和杜麗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一時間,客廳裡沒人說話,氣氛尷尬到極點。
這時,保姆徐阿姨做好了飯,走過來說:“可以吃飯了。”
“啊,好的。”杜麗應了一聲,然後緊緊地盯着父親,眼神強烈地暗示着。
過了好半天,杜桑才淡淡地對柯林說了一句:“不介意的話,留下來吃午飯吧。”
“啊,當然……我很願意。”柯林說。
杜桑沒有再搭理柯林,自己站起來朝餐桌走去。
柯林站起來,鬆了口氣——剛纔那一連串審訊般的提問把他逼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幾個人一起在餐桌旁坐下,杜桑完全沒招呼客人,自顧自地端起飯碗吃起來。他吃的速度相當快,一聲不吭,表情嚴肅——像是要把一項極不情願的工作趕完。
杜麗爲了調節一下餐桌上近乎冷場的氣氛,故作輕鬆地對柯林介紹道:“徐阿姨的手藝非常好,做得一手好菜。”一邊說,一邊夾了一條紅燒魚到柯林的碗裡。
柯林點了點頭,沒有多說話,也埋頭吃飯。
沉悶的進餐進行到一半時,杜桑拿起湯勺盛紫菜蛋花湯,剛舀了兩瓢,捏着湯勺的手突然停住不動了。他緊緊地盯着那盆湯看了十幾秒,大叫起來:“對了!就是這個形狀!”
正在吃魚的柯林被杜桑突如其來的叫喊嚇了一大跳,差點兒把嘴裡那根魚刺嚥了下去。但他注意到,杜麗和保姆徐阿姨卻根本沒什麼太大反應,似乎對這種情況早已司空見慣。
只見杜桑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個隨身攜帶的白本子和一支鉛筆,將還沒吃完的飯碗推開,立刻就在餐桌上畫起來。專注程度完全如入無人之境。
杜麗嘆了一口氣,把頭靠過去小聲地對柯林說:“又開始發病了。”
柯林低聲問:“那我們怎麼辦?”
“沒辦法。”杜麗搖着頭說,“他這一畫有可能就是一、兩個小時。我們別管他,自己吃吧。”
就在這種怪異的氛圍下,柯林勉強吃完了飯。離開餐桌時,他還沒忘記禮節性地對未來岳父說一句“伯父,我吃好了。”但回答他的只有桌子上“沙沙”的鉛筆摩挲聲。
杜麗也離開餐桌後,和柯林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帶你去參觀我的房間吧。”
柯林點了點頭,兩人一起沿着樓梯向二樓走去。
走上二樓時,杜麗領着柯林朝着右邊自己的房間走,但柯林卻一眼望見了左邊那房門打開着的畫室,他停下腳步,探頭朝裡面觀望。
杜麗回過頭,對駐足觀望的男友說:“柯林,我的房間在這邊。”
柯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說:“我們能進你爸爸的畫室去參觀一下嗎?”
“沒什麼好看的,柯林,那裡面全是同一張畫。”杜麗說。
“我看見了。”柯林指着牆上掛着的畫說,“所以感到有些好奇,想進去看仔細一些。”
杜麗遲疑了一下,有些不大情願地說:“好吧。”
他們走進畫室,柯林顯然是被這滿牆、滿地、滿桌都鋪天蓋地的同一幅畫所震驚了。他瞠目結舌地在房間裡轉着圈兒,最後走到大桌子前,對杜桑在吃飯前完成的那幅畫仔細觀看起來。
這確實是一幅奇妙的、讓人難以言喻的怪畫——畫面上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個大體呈橢圓形狀的怪異圖案。這個圖案外形極不規則、彎彎曲曲的像地圖冊上的國境線,而且顏色十分豐富,由多達數十種色彩組成——柯林呆呆地看着這幅畫,竟不自覺地皺起眉頭,神情變得複雜而古怪。
“柯林,柯林!”
杜麗在旁邊呼喊了好幾聲,柯林纔像從夢中驚醒一般,驟然轉過頭來,神色迷茫。
“你還要看多久?你已經看了有五、六分鐘了。”杜麗提醒道,同時發現柯林的神情有些不對,“你怎麼了?”
“不,沒什麼……”柯林低沉地說,顯得有些神不守舍、若有所思。
“我們快離開這裡吧,一會兒我爸爸上來,也許會不高興的。”杜麗擔心地說。
兩個人走了出來,在杜麗將房門關攏之前,柯林的眼睛仍死死地盯着牆上那些畫。
“好了,柯林,到我房間去吧。”
但柯林的腳步挪動了幾下後,停下來對未婚妻說:“杜麗,很抱歉,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必須得馬上離開——我想,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可以參觀你房間的。”
杜麗不解地問:“你怎麼了,柯林?發生了什麼事?”
“我現在腦子裡有些混亂,我得先想想。”柯林說,“等我弄明白後,肯定會告訴你的——現在,你先陪我下樓好嗎?”
杜麗沒辦法,只有無可奈何地陪柯林走下樓梯。
杜桑還在餐桌前忘乎所以地畫着。柯林估計他是不會搭理自己的,便和杜麗道了別,走出門去。
當杜麗目送柯林那輛銀灰色小轎車匆匆離去時,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楚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