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本是中秋佳夕,不想傍晚時分竟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冷風裹着綿密的雨絲,潮溼而冰冷,令人陡然生出一股寒意來。
星月無光,天地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在這寂靜的秋夜,曠野裡竟有一堆豔紅的火焰在跳動。冷風吹過,那堆火焰暗了一下,隨即恢復了明亮。
火堆旁站着一個人,那人穿了一身白色的長袍,腰間掛着一塊蘭花狀的血玉佩,臉上戴着一副猙獰的面具。那面具在火光的映照下,越發顯得怖人。
“少主。”一聲猶豫的低喚在那人的身後響起。那人的身後站着一個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黑色融入了在四周的夜色之中,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這個人的存在。
白衣人恍若不聞,只是靜靜地站着。
黑衣人的手中拿着一把青油傘,可他自己卻站在雨中。
雨絲紛紛揚揚的飄落着,黑衣人猶豫了幾次,想要給白衣人撐傘,可終究沒有動。
白衣人默然而立,只是出神的看着那堆火,任憑雨絲打溼了他那如墨的長髮。
火苗突然一下子竄得老高,陡然明亮起來。可這明亮只有短短的一瞬,火苗漸漸的暗淡了下去,到最後只剩下黑紅色的灰燼。
這裡曾是傾樓的所在,可如今卻已化作一片白地。在這裡,依舊隨處可見烈焰留下來的痕跡,枯黑的木炭述說着這裡曾經的繁華。
“惠姐。”白衣人喃喃的念道,“今天是中秋,我怕你一個人在這裡孤單,所以過來看看你。”
那名白衣人正是傾樓的少主。
傾樓少主的目光不由看向遠處,那年自己剛滿十六歲,寒武就讓惠姐服侍自己,並說這是規矩。惠姐比自己年長了幾歲,第一次,很多事情都是惠姐引導着自己。可當時自己並沒有把惠姐放在心上,自己一心一意想着的都是自己的大業。那時自己剛剛建立了傾樓,自己就讓惠姐管理傾樓。
想到這裡,傾樓少主不由長嘆了一口氣,惠姐兢兢業業的打理着傾樓的一切,將傾樓管理的井井有條。
而自己因爲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極少將目光落在惠姐身上,自己甚至都沒有仔細看過她的模樣。惠姐在自己的心中不過是一個下屬,是自己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那晚傾樓火起,那沖天的火光不僅照亮了天際,更照亮了自己的心思,自己這才懂得了惠姐對自己的心。而自己也第一次感覺到了負疚,自己深深的負了那名女子。
在惠姐死後的那段日子裡,自己閉門不出,只爲痛悼,痛悼那位默默爲自己付出了一切的女子。極少穿白衣的自己,甚至爲她穿起了白衣。
風捲着燃燒後的餘燼在地上打着旋兒,傾樓少主又看了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黑衣人忙撐起傘,替傾樓少主遮擋那綿密的雨絲。
細雨落在傘上,聲音傳入耳中,令人徒生出幾分傷感來。傾樓少主在心中苦笑,自己終究不是一個冷情的人,所以自己的心中還會有感傷。可他自己卻明白這份感傷無關情愛,自己無法迴應她的情意,終究還是負了那名癡心的女子。
“去皇宮。”傾樓少主突然說道。
跟在他身後的寒武雖是吃了一驚,可還是默默地跟着傾樓少主朝皇宮的方向行去。
卻說瀲灩此時正坐在自己房中的桌旁,托腮想着心事。因今晚下雨,加上這些天來太皇太后的身子一直不好,所以皇宮內雖是設宴圓月,可衆人只坐了一會兒就散了。
窗上傳來輕輕的敲擊聲,瀲灩以爲是風雨敲窗,所以並沒有放在心上。
可過了一會兒,那敲擊聲又響了起來。瀲灩側耳聽了一會兒,這才站起身,輕輕的推開窗子。
一推開窗子,風裹着雨絲迎面撲來。在下一刻,一道白色的身影躍入屋內。
燈光照在來人的面具上,瀲灩已經認出了來人正是傾樓少主,忙關了窗子。
傾樓少主在桌旁坐了,又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位置。瀲灩會意,側身在他對面坐下。
屋內一片沉寂。
瀲灩擡頭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面的男子,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問道:“我聽說傾樓已化作一片白地。”
傾樓少主冷笑了一聲,道:“不錯,他們以爲燒掉一座傾樓就能毀掉傾樓的一切,未免有些太自不量力了。那座小樓只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他們根本想象不到傾樓的勢力到底有多大。”
瀲灩靜默了一會兒,索性問出心中的疑惑:“我離開傾樓的時候,惠姐交給我一份琴譜,並叮囑我‘見上奏之’,可上面那首曲子是衛婕妤生前最喜歡的曲子。我和衛婕妤容貌肖似,如今又會彈奏衛婕妤最喜歡的曲子,以楚曄的精明,難道不怕他疑心嗎?”
傾樓少主只是望着桌上那跳動的火焰,彷彿陷入了沉思。
瀲灩幾次欲開口說話,可話到嘴邊,卻被她嚥了回去。
“你的容貌是肖似衛婕妤。”傾樓少主說完這句話,似乎輕笑了一下,又接着說道,“所以你以爲我派你入宮,不過是讓你作衛婕妤的影子?”
瀲灩雖然沒有答話,可她臉上的神情卻已說明了一切。
“從一開始,她就是你的影子,而且只是你的影子。”傾樓少主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彷彿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般。
可瀲灩聽了他的話,臉上不由流露出震驚的表情來。
傾樓少主沉聲道:“早該告訴你這一切的,但我要先看看你配不配知道這一切。剛纔你問琴曲的事情,問我爲何不怕楚曄懷疑?我告訴你,那不過是對你的一個考驗。如果你夠聰明,能消除楚曄的疑心,那麼你才配做我在宮中的棋子。如果你不夠聰明,讓楚曄生了疑心,那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的下場可想而知。而楚曄,只怕也不會好過。他將深刻的體會到帝王的痛苦,那就是這世上所有人都是懷着目的接近他的,還有孤獨的痛苦。”
聽到這裡,瀲灩不由感到了一股寒意。自己面前的這名男子心機之深沉,着實令人不寒而慄,還有他對楚曄的恨意似乎很深。
雨聲更急,打在屋瓦上噼啪作響。
“七年前,我去南軍見一個人,在回來的路上救下了你。當時我剛剛建立了傾樓,因見你的容貌清秀,就把你交給了惠姐。不過我心中還是有些好奇,你年紀這麼小的女孩子,怎麼會在那種地方?於是我就暗中派人打探你的身世。”
瀲灩聽了傾樓少主的話,不由陷入痛苦的回憶之中,手緊緊握住桌角。
傾樓少主注意到了瀲灩的動作,眼神不禁有些黯然,似乎也陷入了對往日的回憶。
燭心傳來“噼剝”的聲音,傾樓少主率先回過神來。瀲灩擡起頭,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傾樓少主。
傾樓少主的聲音有些低沉:“我知道了你的身世之後,就設下了一場局。我特意派人找了一個容貌和你極其相似的女子,這個女子就是後來的衛婕妤。”
瀲灩雖然早就猜出衛婕妤是傾樓的人,可還是第一次聽傾樓少主承認此事,不由問道:“爲什麼?衛婕妤深得楚曄寵愛,爲什麼還要她做我的影子?”
傾樓少主並沒有回答瀲灩的疑問,而是接着說道:“兩年前,我設法將衛婕妤送入宮中,沒多久,她就得到了楚曄的專寵。漸漸地,她也愛上了楚曄。雖然她表面上還效力於傾樓,可實際上她對傾樓的命令卻陰奉陽違起來。她的身上中了和你一樣的毒,她爲了楚曄要擺脫傾樓的控制,甚至想不服解藥,忍受那噬骨之痛。”
瀲灩聽到這裡,心中頗有些同情那個衛婕妤。
傾樓少主盯着瀲灩道:“這世上的女子一旦動了情,爲了所愛,就會背叛一切。可我早料到了這一切,你剛纔問我爲什麼衛婕妤是你的影子,因爲我早就料到她會愛上楚曄,所以她只能做影子,也只能做影子,而且她必須死。”說到這裡,傾樓少主頓了頓,又接着說道,“可我知道你永遠也不會愛上楚曄,因爲你心中對他的仇恨太深,太深。”
瀲灩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甚至有種衝動,想要摘下傾樓少主的面具,看看這猙獰面具下的面容。這個男子太可怕了,他把一切都算計進去了,包括自己的仇恨。
傾樓少主站起身,俯視着瀲灩:“我再告訴你一件事,那就是衛婕妤是傾樓派人害死的。衛婕妤懷了身孕,所以她想向楚曄坦白一切。我自然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所以在她的飯菜中下了毒,然後嫁禍給了高皇后。這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臨川王見有隙可乘,所以到傾樓買下了你……”
瀲灩白了臉,所有的人都不過是眼前這名男子的棋子,他纔是這一切的幕後推手。
“我告訴你這一切,不過是讓你明白不要想着背叛傾樓,背叛傾樓的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死。”
冰冷的話語夾着冰涼的雨絲迎面拂來,傾樓少主早已不見了蹤影,只留下瀲灩怔怔的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雨夜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