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即將畢業的那一年,他一心想着可以帶她去自己家鄉所在的城市,而後找一份安穩的工作,再結婚生子,給愛情畫一個圓滿的句號。但糟糕的事卻接踵而至。先是他被告知,因爲有三門功課沒有及格,他將無法拿到學位證書。然後便是他父母聯繫好的那家單位,因爲某種利益上的原因,找了理由,又將他拒掉。而女孩子的父母,則下了指示,如果不留在大城市,他們的愛情免談。
他們就在這時,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爭吵。這樣的爭吵,每一次,都以他的妥協爲結束。他以爲自己對她的遷就,會讓她在畢業前的動盪時光裡,一如既往地珍惜這一份愛情。可是,他卻發現,這樣一次次屈服的結果,是他離她的距離,愈來愈遠。直至最後,她對他說,我們還是分手吧。
他起初幾乎是憤怒,想到自己最美好的四年,爲了這份愛情,耽擱了學業,荒廢了文字,疏遠了主持,又弄丟了學位,連向來驕傲的個性,都蕩然無存,而這樣的付出,卻是沒有換來一張愛情的畢業證書。
後來有一天,他遇到昔日一個曾經當街約他去看電影的女孩,他當即叫出了女孩的名字,而女孩卻是看了他足足有十分鐘,才小心翼翼地說,很抱歉,你與四年前我所認識的你,變化太大。他追問變在何處,女孩微紅着臉,猶豫了許久,才道,那時你獨特的個性,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孩呢,可是現在,你走在人羣之中,我卻很難一眼就認出你,你的鶴立雞羣的光芒,不知爲何,消失得如此徹底。難道你不知道,那時你的女朋友,是費盡了心機,才製造了一次讓你注意到她的機會……
他終於明白,他是最先丟掉了自己,才繼而丟掉了愛情。愛的必修課,原來還包括如何始終如一地保持自我的光芒。
那麼憂傷的小武。
小武第一次被送到我的小房子裡來的時候,很有些水土不服。它待在原來的小破紙箱裡,怎麼也不肯出來。我把它抱到一個舒適的棉墊上,它立刻又顛顛地跑回去,很委屈地瞪視着我,且用絕食來抗議我的“君主”。我讀出它眼睛裡的倔強和憂傷,知道這是一個具有詩人氣質的狗狗,用理性的思維是得不到它的心的。惟有用點滴的愛與溫柔,慢慢地將它心裡的堅冰融化掉,讓它自己主動地靠攏來。
小武在對抗了幾天後,見我並沒有惡意,而且肯與它平起平坐,肯用狗狗的語言與它對話和商討問題,便慢慢丟掉了心裡的疑慮和顧忌,回覆到最初單純可愛的天性。每天我做好了飯,叫一聲“小武”,它便叼着小碗跳到我旁邊的椅子上去,又把碗端端正正地放在胸前,等我給它盛飯。而且必是等我拿起了筷子,它才歡快地朝我低吟兩聲,埋頭專心吃自己的飯。飯後我要拖地,它便追着我手中的拖把嬉戲玩鬧,即便我每天都重複這樣的活動,它都不會厭煩。我懷疑它童年的生活裡,有與拖把關聯的美好回憶,所以才這樣樂此不疲。抑或,它是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我一日三餐的感激?玩累的時候,它便美美地躺在拖把上,微閉起雙眼,任我拖來拖去。偶爾還會打起小小的呼嚕,小嘴夢囈般地開開合合着,讓我總不忍再拖下去,驚擾了它的美夢。
不長時間後,我便頻頻地帶了一個叫錦的男子回來。小武在見了錦第一面後,便很奇怪地不喜歡他。小武在不喜歡什麼的時候,眼睛裡常會有一層憂傷的薄霧,像是要拼命地用這層霧來遮擋自己的眼睛,拒絕他們可能帶給自己的傷害和誘惑。錦愛抽菸,而我聞到煙味會被嗆得咳嗽和流淚。可我還是因爲着迷於錦在吸菸時,成熟又蠱惑人心的魅力與妖嬈,默默接受了他的這個不肯爲誰捨棄掉的習慣。但我的小武,卻在這樣一種陌生又怪異的味道里,尖銳地叫起來。它盯着錦手上燃着的香菸,一步步勇敢地走上前去。我看着小武眼裡的堅定與執拗,知道它要將那冒煙的怪物消滅掉。我趕緊地大叫,“小武,回來!”錦卻欣喜地連連擺手止住了我,我明白他要逗弄一下小武。我愛的小武,在他眼裡,只是一條普通的可以任人玩弄取笑的小狗;而不是我多次告訴他的,有一顆愛心的狗狗。想到這一點,我有些失落,亦有些心疼。小武終於走到錦的旁邊,猛地跳了起來。錦將手高高地舉起來,哈哈笑看着它。而後他又將煙放低了,引它再一次跳起。小武就這樣一次次英勇地跳起,毫不畏懼那紅紅的菸頭燙傷了它柔軟的前爪,甚至是菸灰落下來,燒焦了它潔白如雪的毛髮。而我,卻是畏懼了。我失聲地叫起來:小武,你停下!
小武真的就這樣突然地停下來,扭頭憂傷地回望着我,而後一言不發地安靜走過來。我以爲它會因爲難過,偎到我懷裡來尋求慰藉。但它卻是蹭一蹭我的手,便跑到陽臺上去。那裡有它初來時用過的紙箱,它跳到裡面去,任我怎麼喊都不再出來,直到錦很誇張地向它打個招呼,哈哈笑着離去。
我曾試圖讓小武與我一樣愛上錦,但總是失敗。詩人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小武也是。它認定了某個人愛居高臨下地調笑着自己,便不會再對這個人抱任何的希望和寄託。它寧肯一個人孤獨,也不願意遷就自己不容侵犯的自尊。
錦依然時常地過來,吃我做的飯菜,用我的毛巾和牙缸,洗完腳的時候邊悠閒地吸一隻煙,邊等我將髒水倒掉。他已經習慣了我對他的好,就像習慣了小武對他的冷漠一樣。有時候他會留下來,陪我看一個影碟。一次看到戲中激情的男女,他便異常溫柔地要來吻我。我剛剛閉眼迎上去,躲在角落裡的小武便嗖地衝出來,用一連串憤怒的叫聲劃破這曖昧的空氣。我笑着要去抱起吃了醋的小武,錦卻是“砰”地一腳踢過去。小武遠遠地躲開了,我的手,卻是被錦踢得腫痛。我在錦無休止的抱怨怒罵裡,起身去找膏藥,無意中碰觸到黑暗中小武的眼睛,它的眼裡,竟有明亮的光在閃爍,那層霧氣,則愈加地濃郁。親愛的小武,踢痛的是我,可你爲什麼要哭?
後來有一天,因爲一點的瑣事,錦與我吵了起來。吵到高峰的時候,小武一下子跳起來,咬傷了錦的手。錦發了瘋般地踢它打它,又順手拿起一旁精緻的玻璃杯狠狠砸過去。小武的身上,立刻殷紅一片。小武本能地跳開去,順着門口狹長的縫隙,便尖叫着衝進夜色裡去。
我與錦的愛,自此蕩然無存。而我心愛的小武,與我朝夕相處息息相通的小武,亦再沒有回來過。我貼了許多的啓事,告訴這個城市裡每一個肯爲此停下腳步的人,如果他們看見一隻詩人一樣憂鬱傷感的狗狗,請他們一定要告訴我,那是我的小武。我們曾彼此相依,不離不棄,可是卻因爲一個根本不值得我愛的男人,它丟下我流浪街頭。但我知道它會在某個角落裡想我,想我爲它親手縫製的靠墊和衣服,想我溫情的愛撫和疼惜;就像而今的我,在夢裡都會拼命地想它,想它曾經那樣勇敢地護佑着我,而我,卻是在失去它之後才突然地明白。
親愛的朋友,如果你在這個城市的街頭,看見一隻憂傷的狗狗,請一定要告訴我,那是我的小武,我用整顆心愛着的小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