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溫暖,只有她能夠明白,因爲,她正一步步地,逆流而上,而那股暖,也一陣陣地,拍打着她的手背,濺起細小的浪花。她知道他讀工科,比她提前一年,來到這所大學。她知道每個週三上午的最後一次課,他一定是學的英語;而週五的下午,他會去球場上打球。他還在校園裡,爲一家書店打工。有時候隔着食堂的門,她會看見他騎着自行車,飛奔而過,她知道,那一定是他在去上課的路上。她一直覺得,他和那些各式各樣的菜一樣,是有味道的。他在她的心裡,如一份清涼可口的沙拉,或者一盤碧綠的油菜,一碟清爽的泡菜。她喜歡這樣簡單的味道,勝過那些她無法奢求的山珍海味。那是家常的幸福的味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品味出來。除非,她是在愛裡。
是的,她已經在愛裡,走了許久。而他,或許不過是將她當成,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打工妹。他只是習慣性地,會到她的櫃檯前,打已經溫涼的特價菜。或者在視線,與她相遇的時候,衝她和暖地笑笑。再或,走過她的櫃檯,卻並不停留,只是將眼睛,淡淡掃過櫥窗上的菜價表。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覺察過,那些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她會故意地,將一兩片魚,放到特價菜的角落裡,只等着他來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舀入他的盤中。而米飯,她從來都是給他多盛一兩的。她知道他喜歡吃魚丸,但因爲價格,只每次將視線在上面停留幾秒鐘,便迅速地移開,但她卻是每次都記得,爲他在米飯裡,藏一個小小的魚丸。而菜的份量,必定是冒出勺子的,它們在勺子裡,像她心裡滿滿的愛,溢出來了。
但她知道,即便是她的愛,解凍的小溪一樣,嘩嘩地流過他的身邊,她也會小心翼翼地,不去濺溼他的腳。她知道自己的卑微,儘管,她偶爾聽說,他是貸款讀書的。可是,學校的大門,她可以進來,但從食堂到教室的二百米的距離,她卻是永遠也無法跨越,除非,她能與他一起,站在櫃檯的外面,哪怕,只是點一份最簡單的土豆。
沒有人知道她的這個嚮往,是如何地熾烈。它在她的心中,如一團火,熊熊地燃燒着。幾乎每天晚上,她都會在別人躺下的時候,拿一本英語書,到走廊上去,藉着微弱的燈光,看到夢神,溫柔地過來喚她。日間的疲憊,因了這一段無人知曉卻快樂充實的時光,而青煙般散去。她在來到這所學校後的第一個月,認識了他,卻爲此,付出了十一個月,來晝夜兼程地追趕着他。昔日那些難懂的習題,拗口的單詞,總也記不住的文章,全都在她的心裡,如一株藤蔓落在窗戶上的剪影,被他這股溫暖的風一吹,便即刻生動起來。
一年後的一天,她又在食堂裡,遇到了他。他對着給自己打飯的女孩,疑惑不解地問道:你們食堂的菜和米飯,爲什麼比昔日少了呢?櫃檯前的女孩,散漫地瞥他一眼,便將盛米飯的盤子,扔在秤盤上,計量器的針,精確無誤地指向2這個數字。他站在那裡,呆愣了很久,纔將手伸向盤子,扭頭走向對面的餐桌。而她,就坐在同一個餐桌上,等着他的到來。
從食堂到教室的那段距離,她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而今,她終於能夠有機會,親口告訴他,那一兩多出的米飯的秘密,還有,她曾怎樣深地,愛戀着他。
走了十年去愛你。
他們此後在一起,相守了許多個十年,且有了一大堆的孩子。生活改變了許多的東西,但卻再也難以改變他們走路的方式,手牽着手,肩並着肩;站定的時候,頭,便微微地靠在一起,如一朵飽滿溫柔的花兒。
你是我小小的女孩。
他與她,幾乎成了這個小區的風景。他們比任何一株花草,都要頑盛地生長在水泥之上,彼此的枝幹,如連體的嬰孩,交融在一起,枝枝蔓蔓,交錯相生;你痛,我也會疼,你傷,那疤,也同樣留在了我的心中。20多年來都沒有離開這個小區的老人,常說,這兒樹木蔥籠,環境也好,連人都是相親相愛,彼此不分呢。
是的,只要看到他的時候,你也必定會在他的身邊,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她。她不會說話,神情也略帶幾分癡傻和呆滯,但幾乎所有的女人,都說,她命真好,上天讓她生到這個世間,就是來享福的。而他,眉眼裡的淡然和平靜,亦讓所有的男人,生出讚歎:這樣殘缺的婚姻,男人能夠做到如此豁達與從容,真是需要一種大境界。這個小區的人,居住混雜,許多的人,匆匆地來,又忙忙地走,他們很快就忘記了這個普通的小區,忘記自己對他與她,曾經有過的感慨。但他自她,卻始終沒有忘記過彼此。事實上,他們的眼睛,在將所有感嘆的同情的羨慕的視線,沙子一樣排除掉之後,便只剩下彼此了。
20年前,他因爲貧窮,來到她的家中,做她的專業護理。她從小智障,生活無法自理,父母與兄妹,因爲忙於各自的事情,根本沒有時間來照料她。她一個人活在自己的天地裡,被世界遺忘,也因此將整個世界,疏遠,直至見到生人,都會生出恐懼。是他的到來,改變了一切。他是個極有耐心的男人,他將她看成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精心地照看着。他帶她出去認識花草,辨別飛鳥蟲魚;他教她與人問好,禮貌回覆別人的問話;他甚至費盡了力氣,教她寫會自己的名字,並記下自家的地址。她很奇怪地,在陌生人面前,躲閃,哭鬧,又用怪異的舉止,將別人嚇跑;但唯獨在他的面前,溫順的羔羊一樣,安靜地隨他來去。很多時候,她的眼睛裡,都充滿了對他的依戀,那樣的情感,甚至在她的父母面前,都很少有。她眼中的純淨的信任,甚至讓外人相信,即便是他帶她去最危險的地方,她也不會有絲毫的懷疑。因爲,她已經將他,當成生命裡一株挺拔的樹,堅實不懼地,倚靠過來。
他對她的照看,持續了4年。她的兄妹紛紛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而她的父母,因爲年邁,亦需要兒女們照顧。她,成了一家人不知該如何處置的難題。起初大家想要送她去智障中心,讓她在那裡,繼續以後的歲月;但不過是一天,她就從裡面瘋跑出來,還差一點走丟了。後來大家又說讓幾個兄妹輪流來照料她,可是待過一輪後,幾個兄妹,便保持了沉默;因爲,她的到來,讓他們彼此的婚姻,皆起了小小的毛球,如果這樣下去,或許他們爲她,離婚都有可能。最後,大家說,再花重金,招一個肯長期照顧她的護理吧。
這一次,招來的,還是他。他是因爲難違父母的命令,回去相親的。但親沒有相完,他卻突然想起無人照顧的她。他想她是不是又在花園裡,被人欺負,弄得滿身的沙子?是不是她要吃蘋果,家人卻在她模糊難辯的手勢裡,錯將橘子遞給了她?是不是一家人都去上班,卻將她一個人關在房間裡,連鳥聲也無法聽到?他就這樣在焦灼的憂慮中,衝破重重的阻礙,重新回到她的身邊。
但是爲他提親的人,依然駱繹不絕。幾乎相識的所有人,都勸他,說該是成家的時候了,她雖然可以讓你掙到不少的錢,但總不至於連自己的幸福,也耽誤進去吧。連她的家人,也說,她再怎麼對你依戀,你個人的問題,還是要去解決的,儘管這樣,我們又會陷入苦惱之中。他笑着搖頭,說,關鍵是,她離不開我,我也不捨得丟掉這樣一個其實對好與壞,心內清晰無比的妹妹啊。
是的,他把她當成了妹妹,一個任何時候,都無法割捨掉情感的小妹。而她亦把他,當成了心靈上,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支柱。他們的命運,就這樣被不可預測的生活,支配着,滑向一個外人無法探視亦無法解救的孤島。
這樣又過了兩年,她的父母,終於猶豫着開了口,說,你總不能這樣照顧她一輩子吧,孩子,你是需要有一個家庭的。他們以爲他會陷入沉思,但不曾想,他擡頭,看着他們,沒有任何猶疑地,答道:我想如果可能,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他就這樣,在世人的議論聲中,與她結了婚。有人說,他是爲錢,才娶了她,畢竟,他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連一份工作,也無法找到。也有人說,或許他自己,在身體或心理上,也有什麼障礙吧,否則,怎會做出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更多的人,則說,等着吧,過不了幾年,等他得到了所有想要的東西,諸如房子、城市戶口和金錢,他自會與她離婚。
這樣的議論,在其後的20多年裡,從沒有停止過。但他與她,卻是像所有幸福的家庭,養育了一個健康的兒子,並供兒子讀到了大學。她在35歲時,下肢開始麻木,直至無法站立行走。而他依然在黃昏的時候,與她定時地出現在小區的中心花園,那裡,有許多的孩子,老人,和甜蜜的情侶。她坐在輪椅裡,天真地望着他,而他,則像一個父親,憐愛地幫她插去額頭的汗珠,又整整被風吹亂的衣服。他們和許多對夫妻一樣,組成這個小區裡,和諧美麗的音符。
許多年過去,每一個經過這個小區的人,都會對他們,投以好奇的一瞥。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關注,就像她習慣了他在外人面前,毫無遮掩的照料,而他也習慣了她對自己,完全的信任和依賴。
生活在他們這裡,和任何一對夫妻一樣,緩緩地流過。他們牽手走過了20多年的光陰,且會義無反顧地,繼續走下去。他們都已經有了灰白的頭髮,但她依然活在十幾歲的少女的時光,而他,也依然將她,當成那個深深眷戀着自己的小小的女孩。而這份相互的依戀和掛念,便構成了他們共同走過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