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有着顯赫的聲名。不只是美貌,更重要的是讓人耳目一新的主持風格。城市裡即便是居無定所的乞丐,都能夠認出她標誌性的犀利視線。城市廣場的大屏幕上,每天都會播放她主持的“生活前線”欄目。這是城市電視臺最受歡迎的一檔節目,所以她的出鏡率,因此也遠遠大於城市的最高領導。
但我對她的關注,卻不止於她的節目。我像許多個熱愛八卦的女人一樣,想要知道她所嫁的男人是什麼樣子的,有沒有錢,開不開名車,會不會揹着她和別的女人約會,在家的時候究竟誰說了算,如果做飯,我們的女主播是掌勺還是擇菜,或者全推給男人。這樣私密的細節,吸引着我和我的女伴,恨不能立刻搬到他們家對面去住,聽一聽有沒有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或者因瑣事而起的爭吵。
她在我們眼中,如此地高不可及,以至於她的丈夫,也在我們的想象裡,有了一層不可企及的光環。直到有一天,我不經意間在路上碰到她和一個男人,手牽手親密地走過去。周圍許多人都和我一樣,在光彩奪目的女主播經過時,給予仰慕的注目禮。更有大膽的傾慕者,衝到她的面前,讓她在自己的T恤上簽名留念。還有趁機拉她合影拍照的,或者將一束玫瑰硬塞到她手中的。
短短的一程路,她走了足足有半個小時。但她的手,卻始終握在那個男人的手中,好像那是一把大傘,握住了,便不會有風吹雨打,或是烈日曝曬。而那個貌不出衆的男人,則在女主播粉絲對他的冷淡中,很有涵養地站在那裡,等待擁擠的人羣散去。
他們終於離開的時候,我聽見有人說,那個就是她的丈夫,聽說,只是一個公司的小職員,本科學歷,家境一般,沒有什麼背景,也不知怎麼就娶到這樣炙手可熱的漂亮女人,而且竟然結婚這麼多年,都沒有任何的緋聞傳出來!
路人的詫異,我當然也有,一個男人活在女人的光環之下,本就會有想要逃離的壓抑,更別說他的妻子,還時不時地傳出似真似假的緋聞來。按照一般人的邏輯推理,這樣重壓之下的男人,要麼會和女人頻繁吵架,小到刷鍋洗碗,大到花錢多少,或者真真假假的傳聞,要麼會生出逆反心理,用與別的女人的曖昧來彌補被人冷落忘記的損失。
可是他竟然心甘情願地活在這個女主播的光芒之下,而且據可靠消息稱,他們的家裡,從來沒有傳出過吵鬧聲,即便是在女主播被大街小巷瘋傳緋聞的時候。
終於有機會,跟隨一個做記者的朋友,去採訪這個女主播,以及爲真實全面地體現女主播的風采,而附帶採訪了與她最親近的這個男人。男人聽說了來意,並沒有表現出詫異或者厭煩,而是表情平靜,溫和,似乎對於我們想要問的問題,早有準備。
朋友問他,如何看待女主播如此斐然的成績,對於她的事業,你是支持還是有過矛盾和掙扎?因爲畢竟相比於他,她是一個成功的女人,他應該會有大部分男人不喜歡的壓力。
男人微微一笑:可是我並不覺得她是一個你們眼中的完美無缺的女人。她不會做飯,不記得鑰匙放在哪兒,不知道燈線斷了如何去接,不記得存摺的密碼,開車的時候準會碰到點什麼,還有她連自己的手機號碼都記不清楚。所以你瞧,她在我這裡,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愛撒嬌的喜歡吃醬爆茄子啃青皮蘿蔔的小女人,並不是你們所定義的成功女強人。她在事業上的強,是給別人看的;而她在生活中的弱,則只有我一個人能懂,且知道解開的密碼。
朋友依然不肯放手:可是你真的不介意路上她被粉絲圍住的時候,你所遭遇的冷落嗎?他這次很爽朗地大笑起來:可是這些粉絲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況且,在她的眼裡,我纔是那個最重要的人,如果千萬個粉絲注意到了我,唯獨她將我忘記,這纔是我唯一會感到孤單的時刻。
女主播在採訪的最後,提及背後這個默默無聞的男人時,只說了一段話:在我的心裡,他永遠都是站在我前面的,因爲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被我的光環,刺傷了眼睛,而是穿越這片光芒,靠近了最真實的我。
其實女主播真正想要說的,或許只有一句話,這個男人,穿越重重光澤,靠近的,是一份褪去了所有光華的最真實的愛。
貧窮時那些野生的愛情。
他與她是大學裡相識的,那時他除了一身力氣,幫她跑去打水買飯借書,便再也沒有能力給她更多。他從西部的一個小縣城裡來,父母做一份很小的營生,供他和弟弟讀書,平日裡學費拿得都是困難,而生活費則基本要靠他自己打工掙取,所以經營這份愛情,便不能夠再有多餘的錢。但他依然克服掉自卑,勇敢地寫情書給她,告訴她,他愛上了她,如果她能給他一個機會,那麼他相信自己會給她一生的幸福。
她同樣是一個來自遙遠山村的女孩,猶如一朵蘭花,有姣美的面容,卻偏偏生長在無人關注的荒野。恰好他路過,這才發現了她如此秀外慧中的美好。他很想讓她和別的女孩子一樣,能夠吃到食堂的小炒,喝一杯解渴的可樂,或者買到附近銀飾店裡精緻的手鐲,而不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小心翼翼地維護着他沒有錢花的尊嚴。
一次系裡開會,女生們坐在男生的對面。他閒極無聊,便從左至右挨個看對面的女生,並在心裡細細點評她們的衣飾,表情,容貌,舉止。他逐一看過去,到她的時候,突然就停住了。他用外人的視線看着坐在最右邊角落裡的她,穿一件洗得發黃的白色襯衫,戴一個碰落了顏色的假的玉石手鍊;頭髮上的髮夾,式樣已經舊了;儘管已經過去穿裙子的夏日,許多女生爲了美麗,卻依然穿着露出風情雙腿的短裙,爲了搭配,還踩着高筒的時尚靴子;而她,則因爲沒有更保暖的裙子,穿着一條去年他就見過的牛仔,然後腳下是一雙簡單的運動鞋。
他看着對面容顏純美,卻穿着近乎有些“寒酸”的她,心內當下疼痛不止,好像每一個將她襯托得黯淡下去的女生,都是一把刀子,無情地插入他的心臟,而他,則幾乎連叫喊呼救的力氣都沒有。
他在會議結束後,便拉着她去了學校附近一個專賣衣服的高檔商場。他像每一個掙了大錢的男人那樣,豪邁地告訴她,價值一千塊以下的衣服,隨便挑選。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問他,怎麼得來的錢?他笑而不答,只拿出一張卡來,晃一晃說,我兼職的家教,孩子父母見我教學有方,專門獎勵我的,我答應過你如果有錢了,就帶你來這個商場買幾件衣服的哦。
她果真孩子一樣開心地笑了起來,隨即便拉起他,蝴蝶一樣穿梭在各個名牌的衣飾前,並拿起那些她昔日看都不敢看一眼的衣服,欣喜地在鏡子前比劃着。他看着她嘰嘰喳喳地問他哪一件衣服好看,什麼顏色的能夠映襯得她的肌膚更白一些,又嬌羞地說別的女生笑話她突然這麼臭美起來怎麼辦呢?他微微笑看着她,不回答她的話,只是用鼓勵的視線凝視着她,讓她知道他心裡是那麼喜歡她能夠花他的錢。
在售貨員的遊說之下,她最終看中了一款裙裾有紛繁花朵一路向上延伸的連衣裙,她從試衣間裡走出來的時候,宛若一朵野生的蓬勃的花朵,那山野的新鮮溼潤的氣息,席捲了周圍的每一個人,連一個陌生的顧客都說,這件裙子,簡直就是爲她量身定做的呢。
但是她看錯了價格的標牌,她以爲那件裙子60元,不想,卻是600!她的臉即刻紅了,一聲不響地轉身跑進試衣間,並在關上門的時候,朝他小聲說:等我換下來我們去看看別的衣服,我一點都不喜歡這件呢。
但他卻在門關上的那一刻,走至前臺,拿出卡,說,那件裙子我買下了。售貨員顯然看出了他們之間微妙的分歧,於是很迅速地在她開門之前,爲他劃了卡,填好了發票。並將一件相同的裙子放進購物袋裡。
她出來後看見他手裡的袋子,即刻走過去,任性地硬扯過來,放到櫃檯上,然後拉起他便走。售貨員微笑着喚她:這件衣服你的朋友已經買下送你了,我們這裡買後是不能退錢的,所以……
她的眼淚唰一下流出來:我不要這麼貴的衣服,我穿不起,我也不想讓你爲我省錢連菜也不捨得吃。他哄她:傻瓜,你忘了這是我多拿的獎金,我本想將一千塊都給你買衣服的,你瞧,現在還剩了一半呢。
她還是不相信他,並執拗地坐在凳子上,說,如果他不退掉,她今天就不離開這個商場了。他終於在百般哄勸,她卻絲毫不聽的時候,生了氣,提了袋子扭頭就走。她是在他走出商場門口的時候,才追上了他,並將他一把抱住,當着很多人的面大哭。
她終於還是穿上了那件讓她瞬間風情萬種的裙子。那是一學期的開始,他沒有告訴過她,那個卡里的一千塊錢,是他這個學期所有的生活費用,他寧肯自己落魄不堪,也不要她在本應最美的時光裡,於光鮮的人羣中,因爲沒有華美的衣服而黯然失色。
那是他讀書時給她買過的最貴的一件衣服,也是她穿得最長久的裙子,後來有一天,她撫摸着裙裾上那些已經褪色的花朵,對他說,以後,這件裙子,我再也不會穿了。
那是他們即將結婚的前夜,他們各自有了一份安穩的工作,他不必再省下買菜的錢給她買鮮亮的裙子,她也不必穿那些陳舊過時的衣服,可是他們誰都不會忘記,貧窮時與這件裙子有關的那份蓬勃野生的愛情。
非常態疼痛。
有一段時間,我在醫院裡做義工,常會碰到一個大肚子的女人,由丈夫陪着,來做產前的檢查。我從沒有見過那麼嬌弱的母親,明明是醫生說了,她所謂的“異常”根本沒什麼大礙,她還是不相信,很任性地向丈夫撒嬌,說到時候要是生不下來死掉怎麼辦呢?丈夫則每每都要說許多的“廢話”,纔會讓她安靜下來,且確信不管怎樣,他都會讓她和孩子好好地活着,而且現在她所經歷的疼痛,他會用細心的呵護和關愛,一一地爲她消除。
他也的確是做到了,每次見到他們,都是女人老佛爺似的驕傲地挪着將軍步,男人小心翼翼地攙扶着她,臉上的神情,是鄭重且憐惜的,而且女人身上的疼痛,似乎時刻都會放大了傳遍他的每一個細胞。還沒有到預產期呢,他們便住進了醫院。整個醫院的人,幾乎都認識了他們。女人的哭鬧聲,時不時地會吵得隔壁的病人家屬來找,男人便陪着笑給人家,說自己老婆正在受難,還請他們原諒。別人只好作罷,但走出門的時候,還是會嘀咕一句:千百年來女人就這麼生孩子,怎麼到她這兒,比受酷刑還痛苦?真的快臨盆的時候,周圍的幾個病房,更是被撕心裂肺的哭聲折磨地徹夜難眠。大夫勸做丈夫的還是離開產房好,卻被女人一把拉住了,而且對他又捶又罵,說都是他,讓她受這麼大的罪。女人旁邊的幾個產婦,都是匆匆地來了,又毫不費力地生下後,便喜氣洋洋地走了。唯獨她,不肯照醫生的方法用力,不肯受一點點的疼痛,乾嚎了兩天後,纔不情不願地將兒子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