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狂熱地愛着他,在她寫成的一篇篇的小說裡。
她從沒有告訴過他,她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陷入了絕望的暗戀。那時他們還都在校園裡,可是再有幾個月他就要畢業離校,而且,是跟隨他的女友去往鄰近的城市。她隔着闊大的飯桌,看着對面的他,將一小碟水煮的花生一粒一粒地剝開來,送給旁邊的女友,而那個幸福的女子,則咯咯笑着,朝一羣人說他這個“剝花使者”很是稱職,可以在畢業後晉級爲預備老公了。他則微微笑着,並不言語,照例旁若無人地將女友愛吃的菜夾到小碟子裡。
她也不知道究竟愛他的什麼,她用不同的小說翻來覆去地論證這個問題,或許是愛上他在握住她的手時體貼地問了一句,你的手有些涼,是身體不舒服麼?或許是他內斂含蓄又深邃的眼睛,那裡有她的影子在暈眩。或許是她曾無數次聽說過他的名字,在老師的口中,在同學的閒談中,在報紙的副刊上。或許是她輾轉聽說在校報做編輯的他,曾經無私地在主編面前推薦過她。可是每一個或許,都似乎不夠充分,不能夠解釋爲什麼她只聽見別人提起他的名字,心底就波濤翻滾,無法自抑;爲什麼她看到他和女友迎面走來,明明想要打一聲招呼,卻是電擊雷轟似的,口不能言;爲什麼她寫了一篇又一篇用他做原型的小說,卻絲毫不敢投往他或許能夠偶爾瞥到的校報。
她想或許這就是愛了,說不清道不明,糾纏着,撕扯着,攪得她夜不能眠,心裡滿滿的全是他的影子。
她想無論如何自己都是要做些什麼的,在他離校之前。她不能夠從他的女友手裡將他爭搶過來,那麼她至少可以天天看到他,在他去給女友打水買飯的路上,或者他回自己宿舍的途中。她也可以假裝每日與他走同一條路,穿越稀疏的竹林,走過一條碎石子路,再從一排青磚老房子前繞過。她想他未必記得住她,她在他的印象裡,不過是校報上那個署名蘭朵的名字,他即便是向主編推薦她的時候,都沒有想過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短信給她,出來吃一頓便飯,或者喝一杯清茶。所以假若她天天從他身邊走過,他總會看她一眼的吧。一眼就可以了,她從未奢求過更多。假如,這一眼裡能夠讓他知道她心裡的巨浪起伏。
她那年已經22歲,本來不該做這樣小女生纔會做的傻事,可是她卻控制不住自己,就這樣癡傻地在他必經的路上,抱着書等。看他轉過一叢香氣繚繞的芍藥園,又穿過一片紫藤架,從低頭假裝看書的她身邊經過。她能清晰地說出他每天穿的鞋子是什麼顏色的,褲腳上有沒有塵灰,鞋帶是否鬆開了。可是她卻始終不知道他的表情,她總是在他還沒有走近的時候,就慌亂地將頭低下去,緊張地翻着那本永遠沒有變過的杜拉斯的《情人》。她在那本書裡夾了他踩踏過的一片紫藤的葉子,一朵她故意放在面前被他經過時一陣風帶下的夾竹桃。她知道夾竹桃是有毒的花朵,可是她願意每天聞着它,哪怕窒息而死。
小說裡的浪漫情節,永遠沒有出現在她的身邊。她與他,也只有過一次視線和言語的交流。是她擁在一羣人裡,看他與女友上車,很多人都說,一路順風,她也說,一路順風。他走到她的身邊,笑着說一聲謝謝,她第一次勇敢地擡頭,回覆他說,走好。
那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她的面前。那輛車,將他載着,開往鄰城,再也沒有回來。她追着汽車跑了很遠,直到它完全消失在車水馬龍之中,再也看不清晰。
此後她一心安於寫作,心無旁騖。她的文字,很快佔領了鄰城所有的報紙副刊,她寫愛情,也寫癡情,絕情,無情。她用文字將那段無人能解的暗戀,條分縷析地刻入靈魂。每一篇文字裡的女子,都是她自己。而那個或不羈或冷漠或感傷或多情的男人,則無一例外,全是他的影子。
後來有一天,一個鄰城的編輯,突然寫信給她,說,有一個本城的讀者,是從你寫的那所大學裡畢業的,他想問一下,你寫的那篇叫《紫藤架下》的小說,是不是源於特別真實的一段愛情?因爲,這名讀者總覺得裡面的細節,似曾相識。
她的心裡,翻起驚天的駭浪。可她還是假裝了鎮定,一字一句地回覆那個編輯。她的信裡,只有一句話:那篇小說是虛構的。
那時的他,已經結婚許多年。而她,卻一直在孤單等待着這一句輾轉而來的問話。
幸福在深處。
她還記得與他去結婚的那天,城市剛剛下過一場暴雨,所有的路面,都被整個地掀起,像是某個怪物翻江倒海的一場惡戰。各大報紙的頭條上,觸目驚心的,是因暴雨而死亡的人數。
她與他牽手坐在公交車上,聽旁邊的售票員說,就在昨天,一對新人在去買訂婚戒指的路上,新娘被大水衝入護城河中,情急之下,新郎跳入水中,將新娘托起,自己卻被大水沖走。她緊緊地靠着他,輕聲問他,如果是你,會這樣去救我嗎。他笑笑,說,傻瓜,這是需要追問的麼?不長的一程路,因爲路面的破壞,堵了十幾次。她有些焦急,他卻勸她,說,那麼長的路都走過來了,這一點時間,急什麼呢。她就生氣,說,原來這急着結婚的,只是我一個人。他哭笑不得,不知道這算什麼邏輯。但還是習以爲常地,刮刮她的鼻子,逗她開心,說,羞,快成人家的老婆了,還這樣小孩子氣。
她卻並沒有因此釋懷,總覺得這場愛情,是自己付出得更多一些,就連結婚領證,都是自己主動提出的。而且因爲他的工作很忙,每到週末,都是她提了煲好的銀耳粥,坐一個小時的公交,給他送到公司。所以在婚前買房的時候,她曾因他一時疏忽,差點忘記在房權證上寫她的名字,而生了很長時間的氣,想着他對她的愛,終究是有限度的。
儘管這個城市剛剛經歷了這樣一場大的傷害,可是來結婚的人,還是絡繹不絕。每一對新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幸福。她偷偷擡頭看他,他的眉眼裡,卻看不出多麼濃郁的對於未來生活的嚮往與憧憬。她有些失望,問他,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難道就沒有欣喜若狂的感覺嗎?他聽了笑起來,說,真正的愛情,不是雪碧,喝下去透心涼,而是應該像你煲的粥一樣,綿軟香甜,熨帖人心呢。她對於他這樣的解釋,並不滿意,依然不休不止地追問他,以後會不會就不再像往昔那樣疼她愛她了呢。這樣的問題,她其實問到自己都快厭煩了,但每一次,他都笑而不答,問急了,纔給她一句:你要看行動纔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