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我們那個班的女孩子,以宿舍爲界,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陣營。我所住的301,基本都是屬於那種底氣不足,長相也灰暗的女孩;而隔壁303宿舍裡,則棲居着一羣熱愛物質熱愛八卦熱愛出風頭的小女子。大一的時候,大家都是待字閨中,所以每日梳洗完畢,結伴出入教室上課,並沒有多少的恩怨,只是瞥見303那羣“小妖精”打扮得光鮮耀眼,心內有點滴失落。而她們看着我們一個個妙筆生花,在校報或是電臺裡招搖文字,也有微微的難過,連帶地把剛塗的脣彩,都給鬱悶淡了。等到後來我們宿舍的人,相繼用魅惑的文字,俘獲了一些男生們的心,開始在愛情裡眉飛色舞的時候,兩個陣營,便開始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首先是我們的小六,與體育系的一個帥哥談了半年,正是你儂我儂的時候,半路突然殺出一個程咬金,隔壁那個叫陳小萱的女孩,不知用了什麼計策,竟是讓帥哥的心,開始如水上的浮萍,搖搖擺擺,漂浮不定。小六那時快要瘋了,見人就哭着說,她的愛情快要被人搶走了。做爲姐妹,我們也多次威逼利誘地阻攔帥哥心變的進程,又含沙射影地警告陳小萱,最好不要做那人人唾棄的第三者。帥哥倒是有所收斂,但那陳小萱,卻是大膽地挑釁說:愛情面前人人平等,誰也沒有權力,阻止我去爭取自己所愛的人!像是一句激昂的演說辭,既惹怒了我們宿舍的姐妹,亦激起了隔壁宿舍的戰鬥激情。有了後備軍,陳小萱愈加地囂張,不但公開宣稱自己喜歡帥哥,而且用盡了情書玫瑰和美人計的招數。那帥哥定力不足,最終棄掉小六,投奔陳小萱的懷抱。這場損失慘重的爭奪大戰,打擊的,不只是可憐的小六;更重要的,是讓我們集體的信心,空前地低迷。
而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是戰爭,纔剛剛打響。半年後,小四的男友,竟以同樣的方式,被隔壁另一個女生得意奪走。像是在明處走路,無意中吃了那躲在暗處的人,一個匕首,便時刻地懸着一顆心,不知道下一個匕首,何時又會呼嘯着飛過來。這樣地惴惴不安,事故便頻頻地到來。老大很快失了戀,小三的愛情,也屢談屢敗。而隔壁的六個女子,卻是活得有聲有色。在愛情裡,也是愈戰愈勇,一對對如那路邊的雞冠花,用惡俗的顏色與香氣,招徠着別人的視線。而被搶去的兩個帥哥,每日在我們教室裡出入,也一如往昔那樣自由自在。迎面看到我們的白眼恨恨砸過來,不過是將頭略略一偏,就繼續柔情蜜意了。
我們宿舍的女孩,瞬間成了外人眼裡的祥林嫂,逢人就訴說自己的苦楚,當然更不忘將隔壁宿舍的小妖精們,逐一貶上一通。此後我們兩個宿舍,便結了仇般地老死不相往來。有集體的活動,必是有你沒我。如果趕上比賽,更是憋足了勁去與她們爭出個高低。男生們很奇怪,每每談起,總是說,不過是一個班裡的同學,何必事事相爭?況且,許多的事情,爭得明明連意義都沒有。外人的忠告,聽了許多次,但身在其中的我們,卻像是穿上了一雙永遠也停不下來的鞋子,知道雙腿已是累到筋疲力盡,再跑,或許斷掉的可能也會有,但還是執拗地,毫無目的地往前狂奔。
跑到畢業的時候,雙方顯然都已無力支撐。畢業照上,男士們一個個笑得燦若春花,我們這16個女子,卻是神態各異;笑着的,看得出勉強,冷臉的,更是心內苦澀。而我們的小六和小四,眼睛裡,則很鮮明地,有閃爍的淚珠。那敵對的一方,亦是神情複雜,勝利者的得意,並沒有如我們想象的那樣,絲絲分明。那張畢業照,我們每個人,都仔細揣摩了許久。是躲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個人偷偷地看,窺視那一刻,那些各式的表情下,究竟隱藏了怎樣的內容和心思。但再看有什麼用呢,四年的大學,還是在我們的冷眼裡,結束了。
以爲這樣辛苦的爭鬥,隨着四散開去的我們,會嘎然而止。但沒有想到,網上同學錄的建立,卻是讓這場無硝煙的戰爭,以更爲持久的方式,一路延續下來。在這片本該溫暖的私人田地裡,因爲我們心內若隱若現,始終沒有熄滅過的嫉恨之火,那些照片與文字的回憶,還有當下生活的展示,無不帶着濃濃的火藥味,還有揮之不去的陰鬱的塵埃。那兩個被搶去的帥哥,依然與隔壁的女生,相守着,時常可以看到他們發到網上去的照片,笑容裡滿是炫耀般的幸福。評論欄裡,當然不會有我們的足跡。但還是知道,去踏訪次數最多的,卻是我們自己。我們需要用那些新的舊的事實,來安慰或是刺激俗世中,一直不肯安分的心。
是陳小萱與那個帥哥的結婚照,傳到同學錄上的時候,不知是誰,匿名發了一則評論,說,自古只有新人笑,無人看到舊人哭。一場慢慢積蓄的風浪,再一次掀起。本應該寫滿祝福的同學錄,瞬間被我們兩個宿舍,當成了戰場。新仇舊恨,在這看不到彼此的虛擬空間裡,糾纏而來。正當我們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是班內一個男生,安靜來了一句,說:有什麼好爭吵的呢,愛情本身,是沒有錯的;錯的,只是人。
吵到疲倦的雙方,突然地停住。是的,愛情本身,並沒有錯,錯的,只是我們自己那顆不肯寬容不肯停歇的心。而那本應最美好的歲月,就這樣,被我們漠然地弄丟。
跟蹤一本書的暗戀。
她與他不在同一個年級讀書,也不在同一所教學樓上,放學的時候去乘公交,更是一南一北,背道而馳,可是她卻知道他的一切。
她知道他12月16號的生日,他常吃的學校旁邊地下超市裡芹菜餡的水煎包,他上樓的時候愛一腳跨越兩道階梯,他高興的時候愛哼自己編的曲子,他看書癡迷的時候六親不認,他的脣角還有一顆小痣。哦,當然,他愛買愛借的書,她也一清二楚地記得。
他是校園裡的才子,文筆好到連老師都自嘆弗如。有時候校園裡會有廣播,校長在上面鄭重地輕咳兩聲,便點了他的名字,說他又在哪家雜誌發了文章,給學校帶來了榮耀,特此表揚。她站在陽臺上微微仰頭聽着,就像在聽自己獲獎一樣,兩腮紅潤,手心發燙,鼻翼上竟是也有了點點晶亮的汗珠。
她每天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有時候是在老師辦公樓的走廊上,他作爲語文課代表,去抱學生的作文。有時候是在學校門口的公交站牌下,他揹着書包,抱着幾本剛剛借來或者買到的書。有時候是在對面教學樓的窗戶旁,他下課後從教室裡出來,迂迴曲折地去洗手間。但更多的時候,是在學校的圖書館,還有圖書館旁邊擁擠的小書店裡。
她還曾經偷偷地跟蹤過他。是他在圖書館借書,她隔着一個人站在他的後面,看他拿了借書板進去後朝右拐,在第一排書架旁停住,那裡有圖書館最新上架的精品書系。他在書架旁不過是站了片刻,便很快地拿了一本《暗傷》,而後又選了一本《歐美詩人文集》。新書架旁擁了許多學生,她隔着幾排,眼看着這兩本書就快要沒了,可他還在瀏覽架上的書,有些着急,恨不能變成一個小小的螞蟻,將他所借的書悄無聲息地全拖回來。
可惜他離開的時候,那兩本書也被人借光。書架上有些空,像那一刻她的心,有些尋不到泥土的失落。她很快地跑到圖書館大廳,在電腦上查明瞭出版社和主編,便又旋風般回到還書處,在一羣學生裡毫無淑女風度地朝圖書管理員喊:老師,麻煩幫忙查一下現在有沒有學生還回一本《暗傷》,是長篇小說,還有一本《歐美詩人文集》。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幾乎每一個角落裡都能聽到,可那管理員卻還是連頭也沒有擡一下。她一邊看着書架上散落的剛剛還回的書,一邊着急地再一次催促。
管理員終於擡起頭來,淡淡地瞥她一眼,道,沒看到這兩本都是剛上架的新書麼?好書沒被看舊之前,會還回來麼?還是先去借別的書吧,別在這裡吵得人耳朵疼。
她的臉漲得通紅,她多想告訴這個每次來都閒得梳妝打扮的管理員,她就要這兩套書,因爲這是他正在讀的,她願意與他一同閱讀那些精美的文字,似乎這樣,她的視線,便能與他的,通過文字溫柔融合在一起。
但最終她還是決定每天都來這裡等待,等待有人還書,更等待他所還回的那一本。她在之後的一個多星期,每天都去圖書館。但得到的答覆,還是沒有人還。她甚至不相信電腦裡的記錄,要親自去書架上看過,才肯失落地離開。
等到第九天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了,偷偷逃了課,逛遍了市裡所有的書店,試圖買回這兩本書,但卻均被告知,書已售罄。她幾乎快要急哭了的時候,有書店導購員告訴她,或許可以去網上看看。她即刻破涕爲笑,想着自己真是一急就笨了,怎麼就想不到網上購書呢。
書果真是買到了,但此後的幾天裡,她卻是在早晨餓了肚子。但當她一邊忍着飢餓,一邊將視線溫情地撫過那些他也穿越過的文字的時候,她的心裡,卻是溫暖又充實的。
幾天後她在陽臺上看到對面樓上的教室門打開,他抱着一摞書,顯然是要去圖書館還的樣子,她激動地抱起那兩本書,便也飛奔下了樓。
她終於趕在了他的前面,而且是一前一後地排隊還書。當她將書輕輕放在桌子上的時候,她的視線,卻是落在他的鞋子上。那裡有一小片塵土,她多麼想彎下腰去,爲他用手溫柔地拭去。
是管理員向她不耐煩地嚷第三次的時候,她纔將視線落在自己所還的書上。管理員將她的書沒好氣地推過來,說,存心來搗亂還是學習累得腦子暈了?你自己的書,跑這裡還什麼還?
她明明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但還是漲紅了臉,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而他,就在這時,溫和地問她:你也喜歡這兩套書系麼?
她驚訝地擡起頭來,第一次與他如此近距離地對視。她看到他的牙齒很白,像是海灘上閃亮的珍貝。她還看到他額頭有一道輕微的傷痕,如一隻小獸,輕輕咬下的齒痕。而他看過來的眸子裡,竟是深得如一潭不見底的湖水,只看一眼,就會暈眩,幾乎要掉落到那水裡去。
她忘記了自己有沒有點頭回答他的問題,告訴他,她很喜歡這兩本書,他所閱讀過的每一個文字,她都喜歡。她只記得他很快地還了書,便連再見也沒有說一聲,就轉身很快地離開了。
這是她和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話。哦,確切地說,她根本就沒有對他說一個字。這一場距離不過是一拳之隔的相遇,她竟是因爲激動,連一聲“你好”,都忘記了。
這一場暗戀,他從來都不知曉,可是,她卻是如此持久又深刻地記着。就像記着青春這一串手鍊上,一顆一顆琉璃做成的動人的彩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