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們所看重的金錢、物慾、房子、車子,在父母的心裡,不過是那梧桐的枝杈,不管多麼地鋪陳橫生,終是不能阻擋那主幹,參天向上的腳步。而他們一生的相攜,就以這樣明晰的主幹的姿態,映在時光澄澈如水的藍色背景之上。
一輩子的完美。
她一直對母親把一顆心都掏出來給父親的活法,頗有微辭的。她也不怎麼喜歡父親,過半百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似地任性頑固。脾氣暴躁不說,對母親討好他似的做的一切事,向來都要橫挑鼻子豎挑眼地發幾句評論。每每母親都順馴地站在一旁,洗耳恭聽着,眼裡,竟是含着笑的。她當然看不過去,總會像兒時那樣,英勇無畏地站到他們中間去,怒目直視着父親。做父親的,倒是有幾分怯她;但也抹不下面子,求饒,或是說幾句溫柔的玩笑話,將這場小小的爭吵馬虎過去。他總是忿忿地“哼!”一聲,轉身就往門外走。
接下來,便是最讓她氣憤不過的場面。母親不顧一切地追上去,拉住父親的胳膊,當着她的面,幾乎低聲下氣般地求他:“又瘋跑到哪兒去?說好了中午給你和真兒做喜歡吃的紅燒魚,怎麼又給忘了?”父親倒是不再往外邁步,卻也不會低頭看母親一眼,而是揹着手又氣哼哼地鑽到書房裡去,半天也不出來,直到母親忙活完了,又親自把他拉出來爲止。
她一點都不明白,爲什麼母親會這麼縱容着父親。她覺得父親的壞毛病幾乎都是母親一點點慣出來的,因爲父親知道有人永遠會跟在身後爲他疊被洗衣收拾書桌,爲他將要穿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擺在面前,甚至這人偶爾出門不回家,都會爲他提前做好了飯,溫在鍋裡。
她幾次三番地“教育”母親,不要“助紂爲虐”,否則哪一天等她這個女兒嫁出去了,就沒有人保護她了。母親每次都眯眼笑望着她,不言語,一副很知足很幸福的恬淡模樣。這樣的神情讓她知道,如此多的口舌,又白費了,下次母親照樣是又要去哄生了氣的父親的。
所以在自己找男友的時候,便格外地留了心,凡是男孩子身上有一丁點父親影子的,一律Pass掉。這樣挑來挑去的,便一晃過了28歲,浪費掉了青春裡最美好的時光。一向對她的婚姻不管不問的父親都生了氣,親自在家設宴,幫她考察一個老戰友介紹過來見面的優秀軍官。
軍官言行舉止確實都很得體,事業上也是百裡挑一的出色。卻在最後與父親下象棋時,犯了她心目中完美愛人的大忌,竟是在未來岳父面前逞英雄,連個小卒子都不肯讓。父親當然也是不肯相讓。看着這樣兩個臭味相投的軍人,她微微一笑,便在心裡,又像以往,輕輕將他Pass掉了。
這一次,父親真的發了火,說你自己都不完美,有什麼資格苛求別人?!即便是有完美的人,被你心裡那把尺度刻錯了的尺子一量,也甭想再完美了!
她一賭氣,搬到姨媽家去住。晚上躺在被窩裡向姨媽控訴父親的劣行,沒想到姨媽卻是微微嘆一口氣,說:你不知道當年多少姐妹,嫉妒你母親找了這麼一位好丈夫呢。你父親和他的頂頭上司都看上了你母親,而且當時又是你父親提拔上尉的考察期。結果他卻是寧肯不當上尉,也要把你母親搶過來呢。他的不肯讓,不僅感動了你母親,還贏得了那位領導的讚賞,提前結束了對他的考察。又有一年他執行任務,一失足從山崖上摔了下來,全身沒一塊好骨頭;在送手術室的路上,怕你母親擔心,他還咬緊了牙,非得和你母親謊報了平安,才肯進手術室呢。其實,在大事上,爲了你母親,他是堅決不肯對別人忍讓半步的。你母親,其實亦是如此。否則,當年嫁給你父親的,就是我,而不是她了。
她竟是覺得有些陌生,像在聽別人的故事;故事裡癡戀着的男女主人公,爲了彼此,既會忍讓,亦會執拗地堅守,不讓別人一兵一卒。讓與不讓,其實都是爲了,能夠一生廝守。
在父親“沒好氣”地打電話來請她回去的那一刻,她才終於明白,原來一輩子的幸福,不在於是否有一個完美的愛人;而是,兩顆心,在讓與不讓組合成的圓裡,能否用自己的愛與溫柔,寬容地將對方的棱角,環住,永不鬆手。
惟不說相思。
我一直以爲父親是個沒有情愛的男人,至少,他從沒有在我和哥哥面前,表現過對母親的親密。甚至,連關愛都很少有。他總是粗聲大嗓,口氣裡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強硬。我因此常常很奇怪母親怎麼會看上了父親,兩個人從小就在一個小鎮上,彼此看着對方長大,卻從沒有說過一句話。即便是後來他們結了婚,父親都惜字如金,極少對母親說一些溫柔的言語。
有時候我給他們拍照,讓父親靠近母親一些,他都黑着臉拒絕。他似乎很難忍受這樣在衆人面前,與母親相依相偎的時刻,倒是每次母親,不好意思地捶他一下,微微笑着靠過來。那一刻父親很有些緊張,總是催促着我們趕緊照,他沒閒工夫陪着我們。說完了又偷偷把身子朝前移一移,結果,幾乎所有的照片裡,都是父親很偉岸地佔據了大半個江山;而母親,則溫順地站在他的身後,像是他的貼身丫頭。這很像兩個人在家裡的地位,母親不僅包攬了所有的家務,而且把父親像孩子一樣精心服侍着。我和哥哥一直笑話父親,說他定是離了母親就生活不能自理,否則,怎麼有什麼出差或是去市裡學習的機會,他都毫不吝惜地讓給了別人?父親從不理會我們的笑談,母親倒時常地替他辯解一句,你爸是捨不得放下你們兩個孩子呢。
這個理由我們當然不信,因爲我和哥哥都在離他們很遠的城市裡生活,每次回去請他去住一段時間,他都一臉緊張,死活都不肯;沒有他的允許,母親自然也不會跟我們過去住。直到後來我生了孩子,實在照顧不過來,不得不將母親接過去幫忙。
那是母親第一次遠離父親,也是父親第一次自己獨立生活。我以爲父親會說些挽留或是傷感的話,但他從母親開始收拾東西,到送她坐上火車,都始終是一副神情淡漠的模樣。等母親到了,我擔心他掛念,給他打電話,他依然是不耐煩,說知道了,這麼羅裡羅嗦浪費電話費幹嗎?
此後我謹記他的教導,沒事不浪費電話費給他閒聊。母親也忙碌,難得抽出空來給父親說話。我知道即便是他們聊,父親也照例是習慣性的那幾句,所以看母親在忙,就不再讓他說那幾句廢話,囑他好好照顧自己後就掛斷了。
大約過了有一個星期後,父親的電話就驟然多起來。但每次並不與母親說什麼,就專門給我絮叨,說這兩天院子裡的花不知道爲什麼都枯了,養的小狗也沒有精神,就連天氣都不遂他願,總是陰雨綿綿。我每次都絞盡腦汁地給他支招,讓他試着給花施施肥,給狗遛遛彎兒,沒事聽聽戲曲。他勉強答應下來,但下次又有了新的問題來煩我,說鄰居家不知怎麼回事,老有噪音,吵得他幾天都睡不好覺。還有啊,洗衣機突然壞了,衣服一大堆都不知道何時能洗完。
這樣瑣碎的事情,父親每隔一天便會給我訴說一通。我被他弄得心情鬱悶,便問母親,父親一向是很安靜的一個人啊,怎麼近來這麼能嘮叨。母親聽了便笑,說,你爸是閒的。我沒注意到母親說這話時的表情,以爲真的是如此,便不再理會父親一個又一個纏人的問題,每次都拿好聽的話應付他了事。
有一天他又打電話來,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我被一大堆雜事搞得頭暈腦漲,便忍不住朝他發了急,我說爸,身體不舒服就去隔壁看王大夫啊,你和他不是經常下棋的嗎,怎麼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非得讓我們無休止地操心呢,我和媽已經夠累的了。父親在我這通氣話裡,啪地掛掉了電話。沒過幾分鐘,父親又打過來,卻是隻朝我氣沖沖吼了一句話,他說,我身體不好,你們不知道,你媽難道心裡也不清楚嗎?!
我有些迷惑,不知道父親爲什麼發這麼大的火;母親卻是嘆口氣,說,其實,你爸他是心裡有毛病,他只不過是一個人孤單,他一輩子,就從來沒有和我分開過……
原來父親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個多月的廢話,只不過想讓我們明白,他多麼希望母親能回去,像從前一樣,寸步不離地守護在他的身邊。相思兩個字,父親永遠都不會像我們年輕的一代,那麼輕易地決口。他只肯厚厚的積蓄起來,深藏在心底;而這樣用一輩子的廝守釀出的愛,也只有母親,才能一眼,就看得清晰。